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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文章标题 发布时间:2013年3月21日 17时35分
橘园颂歌 风得大,云很低,也许要落雨了。 我和海军大尉并肩走着,沿着海边那条鹅卵石铺砌的小路,向东走去。 海军大尉是个非常豪放的人,平日爱说爱笑。现在,他却无言地走着,两眼呆滞地平视前方,仿佛身边并没有我这个同行者;我也无言地走着,我所能够知道的,他昨夜不是全都告诉了我吗? 我们无言地一直向东走去。那动人心魄的风浪声有海鸥的啼叫,也有我们沉重的脚步声。 爬上山坡,便看见桶园的竹篱了。 "到了。"海军大尉整理一下军帽和衣领,双手推开那掩闭的竹扉。 噢,到了…… 我踏上门口的石阶,不由得回身望去,群山环抱的剑螺港全部袒露在我的眼前。这时,海上那迅疾的风正卷起万堆白浪,不息地冲击着岩岸,溅出雪亮的水花;对面玉龙山脚下的锚地,停泊了近千只落帆的渔船,在激荡的水面上颠簸;左边,我们来路的尽头,挨着码头停靠一列炮艇和战舰;右边,从两山挟持的海口出去,那白茫茫一片的就是东海了;身后的丹凤山十分陡峭,它的凤冠一一该是几棵扎根于石罅中的老榕树吧?时而从阴云中露出,时而又被阴云遮蔽。 啊!晴朗的日子,这儿该是一个多么美的所在! 看守橘园的老人迎出来,远远就认出海军大尉,他连连地说:"哦哦,你又来看他们了。" 他们,十七个水兵,在这儿整整睡了三年了。 我们穿过结满青色果实的橘林,走到橘园后面的堇色石壁下。那儿并排有十七座坟,坟上都新培了黄土,碑前的花束还很鲜艳。老人说,有一群远海归来的渔民,昨天刚刚来过…… 我和海军大尉脱下帽子,默默地垂下头来。静默中,我听见海军大尉急促的呼吸,老人轻声的叹息。 我的心情异乎寻常。我用心里的声音和他们谈心:"你们睡在这儿是不寂寞的吧?你们抬起头、睁开眼,就可以看见祖国的山、祖国的海、飞驰的风帆、辛勤的渔民,以及他们那海洋般沸腾的生活。你们睡在这儿是不会感到孤单的,常常有海上归来的渔民、船夫、水兵、假期中的孩子们来看望你们。今天,我虽然没有献上常绿的松枝、鲜红的花束,却带来了我满腔的激情和赤子之心。" 我默立在坟前,很久、很久…… 我不是在期待他们回答什么,我想起了他们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 ……三年前的今天,天气也是这么阴沉。剑螺港指挥部忽然收到一只海上巡逻艇发来的急电: “我艇在鳌屿海面发现敌情,敌机——”是因为天气干扰呢?是因为发报机发生了故障呢?还是因为谁也不愿设想和相信的情况呢?电讯联络到此中断了。 一小时后,海军大尉——当时他还是一个炮艇中队的队长,接受指挥部的命令,带领四只炮艇,载着几十颗焦急的心,不安的心,关怀着战友的水兵的心,迎着浪、迎着风迎着闪电、迎着雷声,赶到鳌屿附近。 他从望远镜中搜索天空,天空除了低飞的阴云,哪里还有敌机的踪影? 海上,鳌屿浅滩地带,我们的巡逻艇正在燃烧,艇尾已经下沉,指挥台上有一股浓烟上升;而在浓烟和烈火之中,靠近桅顶的软梯上,站着一个水兵,他用两顶帽子代替手旗,断续地、重复地发出这样的信号:"我艇已经丧失战斗能力,我艇胜利完成战斗使命!" 等到四只炮艇赶到出事地点,巡逻艇完全沉没了。汹涌的波涛上只飘浮着一层柴油、几顶染有血迹的水兵帽、几件烧破了的水兵上衣。 远处的渔船也扯满风篷,陆续赶来救援了。 渔民们说,不久以前,他们看到四架敌机贴着海面从东飞来,这儿便响起激烈的战斗声音;后来,他们又看见两架敌机,尾巴上带着火焰,栽进公海,两架敌机抖着受伤的身子,呼啸着向东逃去……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战斗怎么打响的? 战斗怎么进行的? 敌机怎么被击落的? 我们的巡逻艇怎么被炸沉的? 没有一个人看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那天傍晚,在汽笛的齐鸣中、飘扬的旗影中、水兵和渔民的泪眼模糊中,沉没在浅滩上的巡逻艇和全部死难者,都被打捞出水面。 巡逻艇中了四颗炸弹。机舱中的发动机破碎了,艇尾的副炮毁灭了;指挥台前虽然中了炸弹,前主炮还是完好的,炮筒上裹有水兵上衣,想必是炮筒打红的时候,水兵们脱下衣服浸透冷水裹上去的…… 信号兵腰部受了重伤,他爬过的软梯淋有血迹,他用皮带把自己束在榄杆上,忍受着伤疼、火炙、烟熏,发出最后的信号,以至嘴唇全被自己的牙齿咬破了。 艇长小腹上中了一排机枪子弹,他没有倒下,一只手攥着望远镜,另一只手臂挎在指挥台的铁栏上,倾斜着身子,睁着眼,张着嘴,仿佛还在喊叫射击的口令。 操舵兵头顶中了弹片,有短发覆盖着,并看不出伤痕,他半闭着眼睛紧紧抱着舵轮,好像远航归来后暂时地假寐,一会儿就会醒来。 无线电兵和三个轮机兵,他们的遗体已经难以分辨了。 八个枪炮兵都赤着膊,他们的胸部完全被射击时炮筒中喷出的硝烟熏黑了,枪炮长胸前更有一片火燎的水泡,他们的遗体已被波浪冲击得离开艇身,是从海里寻找到的。 只有炊事兵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他被卡在右舷的铁索上,但他手中拿的不是饭勺和菜铲,而是一支不知从哪个战友手中接过来的冲锋枪。 巡逻艇的弹药舱中,没有留下一颗炮弹。 每支冲锋枪中,没有一粒未出膛的子弹……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战斗打得多么激烈? 战斗打得多么残酷? 敌人是多么疯狂? 我们的水兵又是多么顽强? 没有一个人看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而他们,参加这次战斗的十七个水兵,再也不会坐在海滨的岩石上,或是站在埠头的路灯下,向我们叙说这次战斗的经过了。 你想知道这一切吗?谁又能回答你呢? 你想知道这一切吗? 那么就让你的思想长出翅膀来,飞到另一个境界去吧?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一个自已认为最神圣、最完美的答案。 其实,我在来到橘园以前,早在渔民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有些传说简直像古代神话那样动人心弦。方才,看守橘园的老人还告诉我们,昨天来扫墓的那群渔民说,这十七个水兵并没有死,每天还巡行在祖国领海的边缘;有人在风起云涌的夜里,曾经听到过他们驾驶着那只巡逻艇,在风浪中奔驰着、呐喊着,带着仇恨、带着射击前进!而当浪尖上磷光一闪的刹那,就看见那个年轻的信号兵,高高地站在指挥台上,挥舞着两顶缀有飘带的水兵帽…… 是的,他们并没有死。活在人们歌声中、传说中、心之深处的人,是永生的。 我站在坟前默念着他们那英雄的性格、伟大的良心、坚强的灵魂…… 我的悲哀渐渐地淡了。 我因为他们而感到自豪。 我想,我们的孩子们,将来在欢庆每一个胜利节日的时候,会怀念起这个时代,会怀念起他们,会怀念起许多和他们一样的革命烈士! 我的悲哀渐渐地淡了,我昂起低垂的头。 海军大尉经过一度沉痛的回忆,情绪也许完全平复了,我听见他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说着:"走吧!" 噢,走吧! 风更大了,云更低了,雨已经落下来了。 1956年10月于北京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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