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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3年3月21日 17时46分

 

伊德拉山上

 

人在高兴的时候,往往会落下泪来……

今天,在伊德拉山上的烈士子女之家,我落泪了。

 

这所孤儿院坐落在阿尔及尔的西南边缘,是一个安静幽美的地方。向北看,越过市区的高大建筑群,可以眺望到整日波动的地中海;向南看,是一片片桔林、菜圃和葡萄园,再远就是起伏的梅迪亚山余脉了。

主任阿卜杜勒拉赫曼很有风趣,又很热情;自称是"中国兄弟的向导",陪同我走遍了孤儿院的各个角落。这是伊德拉山头一个很大的花园,面积约有两、三公顷。一种非洲特有的玫瑰,像藤萝一样爬满四周的围墙,正绽放着今年第三轮或者第四轮紫红的花朵。一行行高大的棕榈,抖开又长又宽的绿色羽毛,覆盖着园中所有的小径;小径全是二寸见方的花岗岩石铺成,石缝里滋生着光滑的青苔。苹果树、桔子树、拧檬树都已结果,成熟的椰枣一串串从枝子间吊挂下来;在果林深处,有乳白栏杆围起的游泳池,天蓝钢丝圈起的网球场。花园正中是一座阿拉伯式的大楼,楼前有玉石雕像组成的喷泉,楼内的三十多个房间,各有不同色调的大理石护壁、嵌花地板、镀金吊灯和丝绒帷幔……我所以要勾画出这座花园楼房的轮廓,不是喜爱铺叙,而是因为在一年零两个月之前。主宰这儿的还是法国大庄园主费符尔。那时候,这样宽敞的地方,只住着他夫妇和两个娇子 ,铁栅大门上还高悬着“私人花园住宅,严禁外人入内”的铜牌。三十多年来,费符尔倚仗殖民者的权势,大量强占阿尔及利亚的农田果园,仅在阿尔及尔附近就兼并了八百二十公顷。一公顷等于十五亩,八百二十公顷就是一万二千三百亩啊!这个大庄园主吸吮阿尔及利亚农奴的血汗,喂肥他在法国的家族,又在别人的国土上盖起这座豪华的住宅,准备传给予孙万世。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的风暴,终于冲进费符尔的王国;一九六二年六月,他还来不及破坏这座住宅,便挟带着金银细软逃回法国去了。以后,这儿就办起烈士子女之家,成为容纳一百二十个孩子的孤儿院。

八月的阿尔及尔,天气相当炎热,我们走得满头大汗,有些累了。我在走廊的长靠椅上坐下,阿卡杜勒拉赫曼凑到我身边,右肘支在椅背上,右手轻轻拍着后脑勺,诙谐地说:“这儿太奢侈,太豪华了吧?不过,这样的环境对孩子倒非常适合。你要知道,这儿原来是禁地,严禁阿尔及利亚人人内,现在却全归我们的孩子了。”他停顿一下,慢慢说下去,有些被压迫民族没有做到的我们做到了。民族独立,也给这些战争留下的孤儿带来幸福。

阿卜杜勒拉赫曼今年二十九岁, 十七岁就开始从事幼童抚育工作;按照他的说法,到今年已经有十二年"童龄"了。七年抗战时期,他一直在阿尔及利亚、突尼斯边境,收容自己祖国那些无家可归的难童,日日夜夜,付出无尽的心血。

我们听着,听着,忍不住赞扬起来:"这是一个光荣的工作……"

他拍拍我的手背,挤挤眼睛,孩子似的做出一个鬼脸,紧接着说:"也是一个艰苦的工作。这工作使得生命走在年龄的前面。你看,这些小家伙把我的头发都熬白了。话又说回来了,虽然劳累,我也衷心地愿做;因为这不是没有收获的工作,而是充满着希望的工作啊!"

我们来的时机不巧,正是暑假期中。八十三个到西迪费鲁煦海湾度假的孩子,还没有回来;剩下的三十七个孩子,又正在自习。

阿卜杜勒拉赫曼或许从我们的脸上察觉到什么,要不就是有意满足我们的愿望,当我们轻步走过自习室的时候,他压低嗓门说:"按照我们烈士子女之家宪法',孩子的自习时间神圣不可侵犯。不过,中国兄弟可以例外。好啦,现在你可以随意走进哪问自习室,随意找哪个孩子谈谈了。"

我们顺手推开右侧一间自习室的门,八个女孩子看到客人,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欢迎。到底是战争里磨炼过的孩子,一会儿就和陌生人成了老朋友。这个自习小组是混合编成的,最大的孩子十三最小的孩子才七岁。正如阿卡杜勒拉赫曼方才告诉我们的那样:为着培养孩子们互助的美德和劳动习惯, 这个孤儿院没有专门孩子生活原保育员,也没有进行个别辅导的教养员;孩子们早出晚归,分散在孤儿院附近的三个小学走读,端饭、分菜、洗衣和打扫卫生等等,都由孩子自己去做。不会独立生活的,大孩子主动帮助他们;功课跟不上的,大孩子督促他们复习。整个孤儿院好像一个家庭那么和谐,所有的孩子都象兄弟姐妹那么亲热。

孩子们显然因为远方客人的到来,兴奋而且活跃;她们闪着好奇和求知的眼光,七嘴八舌地问我:怎么从中国来的,乘的是火车、汽车、轮船,还是飞机,走了多少日子,经过几个国家……

我坐在她们让出的椅子上,笑着说:"孩子们!应该客体先问候主人嘛。从你们的提问看来,你们是知道中国的嘞?”

孩子们哄地笑了,高喊着:"知道,知道。""那么,中国在哪儿呢?"

七岁的梅丽佳举起右手,抢着说:"孩子们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丽佳歪起脑袋,瞪了大家一眼,非常认真地说: 是的。就是的。我在电视里看到啦!"

我们拭净笑出来的泪水,指着笑得弯下腰来的加齐亚问;"你说,中国究竟在哪儿呢?"

也许我们猛然把孩子问蒙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她们都眼睁睁地望着十三岁的哈达姐姐求救。哈达不慌不忙地合起书,像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那样说:"中国在亚洲东部,首都北京,领袖毛泽东。"

孩子们又活跃起来,模仿着哈达的姿态,用同样的声调重复着这个答案。房子里顿时像飞来一群小鸟,啁啁啾啾,唱着:北京一一毛泽东。北京一一毛泽东。

 

“中国有多少人口……”

“六亿五千万!”还没有等我问完,孩子们已经齐声回答了。

阿卡杜勒拉赫曼像给孩子们讲课似的接着说:“七年抗战时期,我们每一次遇到困难的时候,六亿五千万中国人民都站在我们的背后,鼓舞我们,支援我们。孩子们!记着,牢牢地记着,六亿五千万这个数字就是力量,永远不可战胜的力量。”

孩子们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孔像晴空一样开朗,闪烁着阳光般的笑容,叽叽喳喳地围到我们的身边。我从她们的眼神猜到:这些好胜的孩子,还在等待我们提问,并且一定要给我们一个完整的答复,才肯罢休。我顺手拿过哈达放在桌上的书,那是一本名叫《美丽的自然界》的通俗科学读物,一边翻阅,一边思索便于回答的问题:“你们说,长大了做什么呢?”

不料这简单的提问,却引出复杂的回答,哈达刚刚说完“我要研究自然界的一切奇妙现象”,孩子们又哇哩哇啦吵成一团;有的要做航空驾驶员,有的要做汽车司机,有的要做纺织工人,有的要做农艺师……只有十一岁的法特玛哈佐,这个漂亮而富有面部表情的孩子,站在一边静静地含笑不语。小同伴似乎猜透她的心意,一齐逼近她问:“说呀,你怎么不说呀,你长大了做什么?”

法特玛哈佐有点躲闪地说:“做一个种花的人。”孩子们哗笑起来。七只小手一齐指向她的心窝:“不对,不对!你说过,你要做一个歌舞演员……”法特玛哈佐一边摇着手,一边躲向我们背后:“种花的人,种花的人!你们也说过,大家都是种花的人。”

 

 

是的,她们都是种花的人,都将给人类的未来种植鲜花。她们说得多么好,多么有志气、有出息的孩子啊!

我们和阿卡杜勒拉赫曼沉默地在一条小径上走来走去……

还是阿卜杜勒拉赫曼先开口,他感慨地说:"多么可爱

的小家伙,多么有前途的孩子啊!"他告诉我们,一年多以前,这些孩子刚被收容来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那时候,他们就知道每顿饭拚命地吃,拚命地吃;吃完还要往口袋里藏。厨师擦着眼泪对他们说:“孩子们!吃吧,吃吧,你们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这儿有的是面包,你们别往口袋里藏啦。”可是孩子们不相信下顿还有面包,更不相信明天还有果酱和黄油;他们还是往口袋里藏,往抽屉里藏,甚至往被褥里藏。法国殖民殖民者制造的饥饿把孩子饿怕了,这种习惯经过很久的时间才改变过来。阿卡杜勒拉赫曼眼里闪着泪光,微笑地说:"现在,看见了吧,他们的天才显示出来了。"

这儿的孩子都在战火燃烧过的土地上流浪过,哪个孩子没有一段痛苦的经历呢!这儿的孩子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怎么被敌人杀害的,连最小最小的孩子也知道。有一个名叫沙菲亚的女孩子,七岁那年亲眼看见法国巡逻队枪杀了她的父亲。这孩子的神经受到过大的刺激,初到孤儿院的时候,每天夜里都做噩梦,半夜里大喊大叫。有一次暴雷把她从床上惊起,她又哭又闹地乱跑乱跳,差点从窗口跳下楼去。在法国殖民者的摧残下,阿尔及利亚不知有多少儿童承担了他们不该承担的痛苦啊!

阿卜杜勒拉赫曼送给我们一册孩子录音的文字稿。 这是孩子们刚进孤儿院时录制下来的。当时, 孩子们怀疑一切,什么也不肯讲:他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诱导孩子们讲出来。现在,我把一个男孩子贝拉伊德的录音文字稿抄在下面。他是泰拜萨的人,那时才十岁。

 

爸爸和妈妈都死了。妈妈正在做饭,法国鬼子抢小麦来了,开枪打倒了妈妈。爸爸在院子里洗澡,听见枪响,一只脚刚跨进门槛,也被打倒了。我和哥哥很害怕,拔起腿就向外跑。法国鬼子在后面追着、喊着,又开枪打倒了哥哥,还打伤我的左腿。我跌倒了。他们抓住了我。他们是三个法国鬼子,两个高个,一个矮子。他们抓住我,把我带到一间房子里,问我哪儿有小麦。我不知道。他们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右手按到石油火炉上。他们烧我,我很痛,我哭了。我很痛我,我哭了很长很长时间……半夜里,我逃跑出来。我的腿直流血,我很痛。我用衣服盖着腿,什么也没有吃,倒在大树下。游击队叔叔看见我,把我背到山上。我的腿治好了,手治不好,掉了四个手指头。我还有一只手。长大了,我要拿起枪,去当民族解放军。他们烧过我,我要烧他们。我不烧一个小孩,他没有欺负过我。烧我的人,我要掐死他们。他们向我求饶,我也决不饶过他们o

这是发自一个十岁孩子心中的声音。这是一封对法国殖民者罪恶的控诉书,也是一个阿尔及利亚未来公民的誓词。殖民者在孩子心上留下痛苦的创伤,也在孩子心头播下复仇的种子。读着这份录音文字稿,我看到一切被奴役的人民连同他们的孩子都在觉醒;他们从鲜血的教训中,懂得了怎样依靠自己的力量捍卫自己、捍卫祖国捍卫和平。

我久久地沉思阿卜杜勒拉赫曼的注视,他把右手搭上我的肩头,问我此刻在想些什么。我把以上的想法告诉了他,左掌,他忽然抽回右手捏成拳头,不住地击着赞同地说:“是的,是的。重要的是要教育孩子不能忘记过去;当然,也要教育孩子认识现在,让他们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民族没有解放,还有千千万万的孩子在痛苦中生活啊!”

 

 

下自习的铃声响了。

怎么不见孩子到室外来活动呢?我们正要询问阿卡杜勒拉赫曼,只见那个被法国殖民者烧掉四个手指头的贝拉伊德,匆匆地跑来,伏在弯下腰的老师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又雀跃地跑去了。

阿卡杜勒拉赫曼望着孩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是喜悦又是神秘地向我们说:"真是一些有教养的孩子,他们为了欢迎中国叔叔,正在奥玛大楼准备一个小小的欢迎会。再过十分钟,尊贵的客人就该去出席了。"

奥玛大楼就是那座阿拉伯式的大楼,这是孩子们自已给它起的名字。谁如果要问名字的由来,这儿的每个孩子都会告诉你:十二岁的奥玛是卡士巴人,他是卡士巴人,他是卡士巴地下游击队的小交通员。一九五六年秋天,游击队和法国宪兵发生了一次激烈的遭遇战,一个游击队员在战斗中负了重伤,被奥玛救回家去;敌人发现后,围住奥玛的小楼,命令他交出游击队员。英雄的小奥玛拿起游击队员的枪,用子弹回答了敌人的挑战;他在小楼上坚持战斗,打完最后一粒子弹,光荣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阿卡杜勒拉赫曼告诉我,孩子们每次讲叙这个故事的时候,神情都非常庄重,仿佛奥玛就站在他们面前;故事结束以后,大家一定要起立高呼:“奥玛活着,活在我们的心上。”这些战争留下的孤儿,怎么会忘却过去的年代呢?……

十分钟以后,我们走进布置得焕然一新的客厅。

客厅的四壁已经挂起几十幅孩子们的绘画,有静物写生,有人像素描,还有水彩风景;长桌的中央是一盆盛开着火红的仙人掌,四面摆着孩子们制作的水电站、纺织厂、巨型客机、远洋货轮,以及集体农庄等等模型。不,这不是模型,这是孩子们的智慧,这是孩子们的理想,这也是阿尔及利亚未来的希望。

这个欢迎会没有任何仪式,既没有人致词,也不需要我们答词;孩子们看见我们进去,忽然起立,唱起一支轻松、愉快、极有风趣的阿尔及利亚民歌:

 

一个农妇寻找她的母鸡,

一只母鸡,肥胖的母鸡;

她打开家中的每口箱子,

翻遍了家中的每个抽屉;

她东寻西寻又找来找去,

肥胖的母鸡,躲在哪里?

她最后找到花猫的窠里,

才闻到一点母鸡的气息。

 

孩子们满脸笑容,反复地唱了三遍,便一边唱一边拍起手来。一个、两个、三个孩子,踏着掌声的节奏,扭动身体,在客厅当中跳起粗犷的撒哈拉土风舞,那动作熟练、有力,那舞姿引人怜爱和发笑,客厅里响起一片喝彩的声音。

孩子们的掌声越拍越快,孩子们的笑声越扬越高,引逗得阿卡杜勒拉赫曼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反手脱去外衣,捻捻胡子又眨眨眼睛,打起惚哨又屈起两腿,一扭一摆地和三个孩子对舞起来,客厅里又响起一片喝彩的声音。

孩子们的笑声越扬越高,阿卡杜勒拉赫曼的身子越转越快,整个客厅都似乎动荡起来、沸腾起来了……欢乐的高潮到来了,欢迎会也夏然结束了。

依然是没有任何仪式,既没有人宣布散会,也不需要我们表示谢意。我们和阿卡杜勒拉赫曼并肩走出客厅,孩子们列队跟在后面,他们挺着胸脯,迈着整齐的步伐,神情严肃,唱着一支高亢的、激昂的、震撼人心的战歌:

 

朋友们!我们欢迎你们,

请挽着我们坚强的手臂,

在这被破坏的道路上前进;

 

朋友们!我们欢迎你们,

请分享我们无上的光荣,

因为这儿进行过生死斗争……

 

孩子们!多么好的孩子,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孩子,完全可以信赖的孩子,你们可知道我此刻是多么高兴啊!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眼泪顺着两颊滚落下来,滚落在衣襟上,滚落在走过的道路上……

我没有再回头挥手告别,一直向敞开的大门走去。

 

今天,我在伊德拉山上落泪了。

那些和我怀着共同感情的人懂得:这眼泪是滚烫滚烫的,没有一点辛酸和苦涩的味儿。

 

1963年秋于阿尔及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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