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识闻捷

徐培鸿

l993年,诗人闻捷诞辰70周年之时,我曾以亲身经历写过一篇纪念文章。《谦虚的诗人》,刊登在镇江日报上,并出席了丹徒县纪念闻捷诞辰70周年座谈会。2003年,应《丹徒文苑》之约,写了题为"想起《花环》和《火炬》"一文,纪念闻捷诞辰80周年。如今又是5年过去了,诗人的形象仍经常在我的脑海中显现,晃来晃去,挥之不去,觉得还有话要说。

《诗人之死》中的闻捷

《诗人之死》是作家戴厚英写的一部小说,作者说:"它凝聚了我的血泪和热情,寄托着我的怀念和希望。"可见,这不是一般的小说。《戴厚英文集》的主编指出:"戴厚英写《诗人之死》,是由于抒发胸中郁结着的感情的需要,其表现方法还是传统现实主义的。"众所周知,戴厚英与闻捷有过一段热烈的恋爱史,戴厚英在书中所表现出来的血泪和热情,怀念和希望是真实可信的,也可以说,她把"文革"期间的闻捷写"活"了o

书中的余子期即闻捷,用"俞伯牙碎琴谢知音"的故事,钟子期是俞伯牙的知音,闻捷和戴厚英互为知音,余子期者,我的知音也。向南即戴厚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要全向东,向西不行,向南也不行,而戴厚英是个有个性能独立思考的人,她不信"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她要向南,走自己的路,坚持独立的人格。柳如梅即杜芳梅,闻捷的妻子,"文革"初期被迫跳楼自杀,如梅即如梅花那样香如故。狄化桥即张春桥,他曾名狄克,现由狄克变化成了张春桥。单庄即徐景贤,单庄者,善于伪装也。我觉得以上解析是有道理的,是符合戴厚英原意的。小说是虚构的,当然不可能完全等同于现实,但是,小说植根于生活。《诗人之死》以闻捷为模特儿写成,也不完全等于闻捷,但有着闻捷的身影,我以为是相当明晰而明确的身影,特别是关于诗人风度的描写,品德的叙述,与我所见过的闻捷是一致的。

诗人的形象是英俊的真实的。他的身躯高大魁梧,精力充沛,动作敏捷,看得出是战争年月摔打出来的人。他的额头宽广而光洁；他的鼻梁挺直而略呈鹰钩形;他的眼睛很大,眼白清澈,眼珠却略带黄色;他有一张阔大的嘴,嘴唇稍稍薄了一点,向下弯着,呈一弧形,嘴角处的两道短纹,又使这个弧形向上翘起一点,有点嘲弄人的样子。这一切都配合得十分妥贴,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在这张脸上可以看

出智慧、坚毅、坦率和天真。"文革"以来,他一直不修边幅,甚至有点邋遢,可是,当向南第一次到他家时,他却穿了一身蟹青色西装,合身的西装把他魁梧的身躯衬托得特别挺拔英俊。他理了发,整齐的平顶头使他的面部一切更为突出了;天庭更显得光洁宽广,眼睛更显得深沉明亮,鼻子更显得挺直优美。这一切变化都把他的一颗心毫无掩饰地显示在她的面前。

诗人的品德是坚强的高尚的。他对"文革"的态度,可以用造反派头子的话来说明:"余子期吗?我看他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很坏!批斗会上,他从来不低头。去年我们刚到文协时,他还写信攻击我们是‘极左'呢!"文协的头子说:"余子期是我们的文协的重要人物,又是全国知名的三名三高人物,对文化大革命有不满情绪。"诗人只要一有发言机会,就要为自己辩护:我不是黑诗人,尽管我有缺点错误;我的作品不是毒草,尽管在艺术上还有待改进。我不反党,请同志们审查。诗人据理抗争,换来的却是造反派的拳打脚踢,造反派头头手起皮带落,余子期的脸上顿时留下了一条又宽又长的血印,鼻子也出血了。他用一种压抑的声音说:"希望小将按毛主席指示办事,要文斗不要武斗。"余子期给头头部写信,希望他们执行党的政策,不要把今天开始的武斗之风蔓延下去。当向南通知余子期:市委批准,送到市劳教所隔离审查时,余子期正在写着《几点想法和申诉》,他严肃地说:"向南同志,我经历过多次党内斗争,我知道在斗争异常复杂的情况下会发生种种怪事,包括对一个清白的人进行政治陷害。我是一个党员,我愿意接受党的任何形式的审查。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问

题会查清。这份材料请你务必交上去。"当工宣队进驻文协,找余子期谈话时,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在这里隔离已经几个月了。我感到最大的痛苦是离开了组织的教育,离开了革命群众的帮助,也不了解当前革命的大好形势,这对我的思想改造是极为不利的。因此我请求组织允许我回到文协‘牛棚'里去,去接受组织的审查和革命群众的批斗。"当他的专案组长向南也被下放干校与余子期一起劳动时,他反过来做小向的工作,他知道小向曾有过入党的要求,于是问小向,现在怎么想?向南说:"现在还能想这个事?不成反革命就算好的了!"余子期严肃地说:"要想,现在更要想。我们的党需要千千万万的革命志士为她的纯洁而斗争啊!""现在你面临严峻的考验,争取入党正是好时机啊!不要放过锻炼改造自己的机会!"余子期在干校继续他的诗人活动,有空就躲在猪棚里写诗。有人说他太天真了,认为现在一切真实的美好的感情都是有罪的。诗人笑道:"一个人若无满腔热情,也就失去做人的意义了。人,越是在黑暗中,越是要追求。哪怕是拿自己的血肉去撞击顽石,迸出一星火花呢!"在结束自己生命前,他要写几封信,一封给党和毛主席,一封给孩子们,一封给向南。"我从学会写诗起,对党唱了多少美丽、深情的赞歌啊!我的热情和心血都融化在那些诗句里了。今天,我要写下最后的一首诗,一首忧伤的诗,报警的诗,用我的血,我的生命!"一一这就是他给党和毛主席写信的主题。他知道,这封信不会到党和毛主席手里,说不定还会给他带来新的罪名。但是他不能不说这些话,不能不说!如果不说,他就不是诗人闻捷了。以上片断,我看足以说明诗人品德高尚和坚强了吧!

诗人之恋是纯洁无邪的。戴厚英是华东师范大学提前毕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她就是闻捷在被审查期间的恋人。1997年,闻捷诞辰70周年座谈会,戴厚英曾从上海赶来参加,我见过一面,无缘交谈,留下的印象她是一位穿着得体,相当干练的文人,虽不如时尚女子的鲜艳,也绝不是她自谦的"小丑女",而实际上这时的戴厚英已是

出了多部小说的中外闻名的作家了。她的性格:任性、逞强、坦率、急躁,"容易轻信,人家三句好话,就能把她的心里话全掏了去。""吃软不吃硬,只要对她表示一分感情,她就会拿出十分来报答你。""是个急性子,随便做什么事,都想提前完成"。"特别讲究对朋友的忠实和义气。"她敏捷的思维能力和出众的才华,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她从搞余子期的专案起,逐渐了解并加深对余子期的认识,同情他的家庭遭遇,倾慕他的才情,她不相信组织上强加给他的种种"帽子"。她感到和余子期在一起多么幸福,组织上的种种阻挠又带来怎样的痛苦,最终还是决定嫁给他。余子期在干校和向南一起劳动,朝夕相处,感到这个年轻的女同志的形象在自己的心里越来越清晰,而且逐渐生了根。他喜欢她。她的聪明,她的朝气,连同她的幼稚和任性等弱点,也都喜欢。他认为,她应该也是需要他的,她需要他的关切,他的帮助。她已经在心里把他当做自己的朋友了。他想到他和她之间的种种差异:出身、经历、年龄和社会关系,他觉得这些差异都不应该成为他们爱情的障碍,因为他们彼此已经了解了。向南到了干校以后,在与"牛鬼蛇神"为伍的日子里,体会到以前没有的温暖;这些所

谓的牛鬼蛇神,过去,我曾把他们当做‘走资派'看待,今天,他们却亲切地叫我‘小鬼'。当我感情冲动的时候,有人提醒我;当我不能支持繁重的体力劳动的时候,有人帮助我;当我痛苦的时候,有人安慰我;当我迷惑的时候,有人指点我。这一切使我感到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扶持着我,帮助我通过这一段艰难的路程。"向南的这一段自述,反映了她思想转变的重要过程。她和余子期的感情关系,在她给卢文弟的信中说得很清楚了:"我和子期都觉得,我们好像不是刚刚确定恋爱关系的爱人,而是已经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相似之处,我们是这样互相了解又互相吸引……我们无休止地谈心,从政治谈到生活,从哲学谈到文艺,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诗。……文弟,祝福我吧!我将有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啊!"闻捷是1938年入党的老同志,而那年戴厚英刚出生,他们虽然年龄相差15岁,资历和经历也大不一样,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从相识、相知到相爱,谁叫"文革"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呢?戴厚英倾慕闻捷,闻捷也是常亲切地叫她"小鬼"的。闻捷的前妻被造反派逼死了,戴厚英也因前夫不贞而离了婚。闻戴结合既不违反党纪,也不违反国法,合情、合理、合法,光明磊落,无论从那方面来说都是好事,但是,在那个荒唐的年月,什么荒唐的事不会发生呢?

诗人之死是悲壮激烈的。人间是有真情的,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无情的。对闻捷这样一位"三八式"干部,这样一位诗坛名人,那些极左派是不会放过的,他不可能逃脱"四人帮"的魔掌。"文革"开始,他被戴上‘三名三高人物'"、"黑线宝塔尖上的黑诗人"、"资产阶级司令部的黑干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等帽子,靠了边,接受批斗,只有检查的份,没有申辩的权。后又被诬蔑为"叛徒"、"反革命分子",被隔离审查,甚至投进了监狱。在这期间,他的全家受到株连,爱人被迫害致死,两个女儿下放到黑龙江务农,可以说是家破人亡了。但是闻捷出狱后,并没有对革命丧失信心,他始终相信党,相信人民,期待着党和人民作出公正的结论。1969年,闻捷被下放到奉贤五七干校劳动,不久被"解放",并恢复了他的组织生活,他在干校积极劳动,认真改造,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重新拿起笔来,为党和人民谱写美丽的诗篇。但是,阴险毒辣的"四人帮"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1970年夏,又一场大迫害降临了,"四人帮"及其在上海的余党,以谎言和诬告为依据,罗织罪名,张春桥亲自批示,把闻捷的正常生活,诬蔑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向无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说

他们的恋爱是一场腐蚀与反腐蚀,改造与反改造,革命与反革命的阶级斗争,而且被他们的爪牙认为这是来自"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声音,因而对闻捷进行了残酷的批斗,并且用最卑鄙的手段来侮辱他的感情和人格。诗人忍无可忍,于1971年1月13日愤然离开人间。他选择的时间,是张、姚控制下的上海市党代会闭幕,张、姚"荣任"上海

市委第一书记,第二书记的这一天。他选择的方法是,拔开煤气罐,窒息而亡。在此前,曾将小女儿的房间门缝用纸糊严,防止小孩受到煤气影响。他选择的理由是:维护人的尊严、生的自由和爱的权利。张春桥批示后,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投降,摇尾乞怜,出卖老领导,老同志(就是他们要迫查的后台),并以此为代价,才能恩赐他爱的权利。另一条路,其实不是路,或者说是绝路,就是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和迫害。毫无疑问,闻捷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大写的人,他只应该走这后一条路,他只愿意走这一条路。他想过,在这史无前例的动乱年代,连党章、宪法都视同废纸,还能到哪里去讲《婚姻法》、讲道理、讲人情。他最终会被打成"反革命",他不想让向南做反革命的妻子,更不想让三个孩子有反革命的父亲,甚至说不定那一天会出现一个"老反革命"带着四个"新反革命",这是他极不愿意看到的。他怎样才能保全自己的党性,又能保全他们呢?他面对的是他无法战胜的敌人。结束自己的生命是最好的出路,别无选择。他要用结束自己生命来表明决不屈服的决心。他承认,他不是英雄;他自信,他也不是懦夫!他没有侮辱党,也没有侮辱自己,他没有向敌人低下头颅,更不会向他们摇尾乞怜。没有人的尊严,生的自由,爱的权利,毋宁死!悲乎!壮哉!

1978年夏,上海市文化局党委为闻捷平反昭雪,恢复名誉,这就证明闻捷是正确的,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闻捷全集》中的闻捷

2∞1年9月,山西北岳出版社出版发行了《闻捷全集》(1-4卷),王春森同志熟悉闻捷的小女儿赵咏梅,他首先得到了一套。年底,我得知此事,托春森探索何处可以买到,经他联系,不久,赵咏梅同志即以七折价帮我购得。我对他们能满足我的读诗要求,铭感在心。闲时常翻翻，提高了我的思想认识和欣赏水平,也加深了对闻捷

的了解。

1979年1月30日,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和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在上海龙华革命公墓举行闻捷同志骨灰安放仪式(骨灰盒里仅有他生前用过的一支钢笔),为闻捷同志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上海市文联主席、作协上海分会主席巴金主持,作协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杜宣致悼词称:闻捷同志是在毛泽东思想哺育下成长起来的才华

横溢的优秀诗人。《丹徒县志》中的人物传和《辞海》中的条目则分别称为现代著名诗人和中国诗人。从《闻捷全集》中,我看到了以往没有看到或没有注意到的新的内容。

诗人论诗。闻捷好像没有论诗的专著,但从他的通信、评论、发言以及诗集的后记中,却不乏这方面的内容,对诗,诗人,诗的语言,诗的内容和形式以及时代、生活等方面都有不少真知灼见。诗人对诗怎么看?在《两封关于诗歌的通信》中,诗人满腔热情地写道:"我们伟大的祖国正在向社会主义前进,每日每时都涌现出很多新的人

物和新的事迹,这正是需要诗人来讴歌的。我们的祖国需要多么多的诗人啊!"他同时指出"一个诗歌学习者和爱好者,首先要做好本身的业务工作,做好工作并不妨碍写诗,只有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才能写出较好的作品来。"他说:"写诗是一个艰苦的劳动,主要靠诗人自己来琢磨的。""诗人间免不了互相影响,特别是初学者,完全有必要向那些比较成熟的诗篇学习。""一方面要向好诗学习,另一方面,又应摆脱好诗影响的控制,应跳出来,用你自己独有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主题"。他结合自己写诗的经验提出:"我们写了一首诗,并不一定必须马上发表,而是通过写作实践不断提高自己,丰富自己。我曾几年之前写过一些诗,但直到如今没有发表,现在也无发表之价值了,但它对提高我的写作技巧,却有着永远不可磨灭的价值。"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三次理事(扩大)会议上,闻捷与李季两位诗人以"诗的时代，时代的诗"为题作了联合发言,突出讲了诗与时代,时代与诗的关系,他们提出:"这是诗的时代,这是时代的诗。人民创造了诗的时代,人民抒写了时代的诗。""在这样诗情画意的时代,每一个忠实于时代,忠实于人民,忠实于党的诗人,他的心脏能够不强烈地跳动吗?

他的思想能够不飞快地前进吗?他的喉咙能够不放声地高歌吗?""我们逐渐摸到了时代的脉搏。我们逐渐听到了时代的声音。我们的思想变得敏锐起来。我们的感情燃烧起来。我们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我们自然而然地和工农群众同呼吸,共命运了。""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到:我们必须首先是一个革命战士和共产党员,而后才是一个文艺工作者;我们的诗必须为工农兵服务,发挥阶级武器,党的工具的战斗作用。""歌唱工农群众创造性的劳动、无穷的智慧和不断革命的斗争精神,就是歌唱了我们生活的本质,我们社会的真实,我们时代的特征。"1961年,他在"红装素裹"一文中,进一步讲了时代和诗的语言的关系:"真正的诗人不能离开时代而隐居于‘桃源仙境',他的诗总会或多或少地含有时代气息,他所运用的语言也必然或多或少地带有时代色彩了。并且,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人们社会生活的丰富,语言也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时代是一座立体的宝塔,它有自己的各个方面,它要求诗人运用各种类型的语言,从四面八方去烘托、渲染和表现"。"不见平川,不显高山。如果没有各种类型语言相互的比较,那么高亢、委婉、豪迈、深沉等等概念,也将不复存在。各种类型语言的运用,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互辅助的,在一个诗人如此,在一首诗歌中也是如此。""对于语言的时代色彩,不宜从几个固定概念出发孤立地去探讨,而应从观察诗人如何运用这些语言来着手,观察诗人所运用的语言,是否准确、生动、形象地渲染出某一时代的精神或传达出某一时代的脉膊跳动。只要诗人能够遵循着阳关大道,驾驭着语言骏马前进,不管是高亢的或者是委婉的语言等等,就都具有一定的时代色彩,就都是美好的语言了。"1962年,他在"诗苑漫谈"一文中认为:"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革命战士,到劳动人民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一个诗人能够深入生活和认识生活,并不等于就能完美地表现生活;这还有待于诗人坚持不懈地探讨诗歌艺术的规律、语言、形式等一系列的问题。""一个诗人要善于联系自己的读者。"他提倡:"诗人应有诗的感觉"。"诗人要培养自己具有一种诗的气质。"他反复强调深入生活的意义、目的和方法。他说:"深入生活,一定要在重大变革时期深入生活,要全力投入,暂时放下创作,以生活中普通一员的身份去工作。有了生活基地,以后再东西南北走走看看,感受和认识就会深刻,创作就有了基础。““深入生活,改造

思想……改造思想并不就是指改造个人主义品德上的毛病,还有改造主观世界、正确认识客观事物的问题;不深入生活,就跟不上形势发展,就不能正确认识客观世界。""深入生活问题,不能看得太死。有的人下乡长了,但住在县里,吃得好,住得好,每天考虑的不是农民,不是农村的事,那便不能说他是深入了生活。反之,有的人由乡下回到城里来,坐在家里,考虑的仍是乡下的事,那可以说他仍在生活之中。"他还反复讲了诗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指出:"一首诗的成功和失败,决定于这首诗所具有的正确内容和它的表现形式是否完整、和谐与美。我觉得每个诗人都有权利依据自己的艺术修养和爱好,采取这种或者那种诗歌形式。……提倡这种或者那种形式。"一个诗人对生活认识得越深,对人的理解得越透,便越有把握独创地运用新的形式去表现一定的内容……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我们不仅从生活中获得诗歌创作的形象、语言、素材和主题,同时也获得了发展诗歌形式的智慧和力量。"他说自己对"形式问题看得淡,比较重视语言"。"形式问题考虑多了,诗会苍白。"

诗人的散诗。《全集》第三卷说明,散发在各地报刊未曾收进集子的诗称为散诗。它是相对于集结出版的诗集而言。对于已出版的诗集,各种评论见诸报端、书刊,有目共睹。可对于散诗呢?似乎论者不多。笔者不揣浅陋,在此略记一二。(一)最早的一篇散诗题为《控诉一一一个商人的不幸遭遇》,作于1946年,通过一个普通商人的口,揭露和控诉蒋介石假和谈、真备战,企图通过封锁边区进而消灭边区的罪恶用心。最后一篇是为1965年"上海之春"一个音乐节目写的部分朗涌词《在毛泽东的旗帜下高歌猛进》,用生动、形象的诗的语言,回顾中国革命的历史。正是在党和毛泽东的领导下,革命才能最终取得胜利;提醒我们在欢乐、歌唱的同时,不忘历史的创伤,不忘伟大的党。"文革"期间,闻捷被迫中断了创作,所以,这也是闻捷最后的遗作。(二)闻捷自比"牛"。1959年写的《春耕小诗》共有六节,其中第一节"大地"写道:"土地不亏负人,它有侠义心肠:你敬它一尺,它还你一丈;春天——你交给他千堆肥;秋天一一它报答你万斤粮。"第六节"牛"写道:"牛啊!我们的大键牛,你别拉着犁慢又扭;大雁已经飞来了,土地解冻河水流……牛啊,你要快走快走,永远走在春天前头。"这里已初现闻捷的自策自励,要像牛一样,"永远走在

春天的前头"。到了1962年,"水牛吟-一一赠李可染同志",借问李可染,"你为什么喜欢画牛?"回答:"因为它斜风细雨里奔走……因为它不畏艰险不知忧愁……因为它性子倔强而又敦厚……因为它对人并无过多要求……因为它紧踏着生活的节奏",归根到底,是因为牛具有革命风格的结晶,牛是劳动人民的朋友。大家看,纵观闻捷的一

生,量一量闻捷的人格,闻捷像不像牛。(三)闻捷与故乡。闻捷自1937年14岁离开故乡后,直到1962年回到丹徒深入生活,离开故乡已经25年了。在他的众多作品中,似乎一直未提到故乡,此前两年的1960年,他在甘肃玉门,写了"心之歌一一为欢迎上海市慰问参加西北建设职工代表团而作"一诗中,饱含深情地唱道:"我这江南水乡的居民,热爱着河西走廊的建设风景,请让我代表战斗在玉门的同乡,欢迎来自故乡的亲人。"他提到在玉门"常常听到那亲切的乡音",玉门乌金似的原油里,"包含着同乡辛勤的劳动",他告慰远方的乡亲:"我们的同乡热爱这儿的山川",最后,以博大的胸怀唱道:"我恳请来自故乡的使者,带回同乡充沛雄心大志的歌声一一我们的祖国不分东南和西北,人们处处都有远大的前程!"这也许是诗人回故乡前特有的灵感和预感。我发现,这是诗人在1963年1月,丹徒县第三次党代会上那次知名的"我的发言"之前,第一次提到故乡,故乡,足见他这位游子的心中,"最偏爱的地方还是家乡"不是一天了。闻捷和家乡人民心连心。(四)1963年夏,闻捷和袁鹰出访巴基斯坦和阿尔及利亚,并共同创作了诗集《花环》和散文集《非洲的火炬》,这是尽人皆知的,可是1959年8月,他到过保加利亚却查无记载,散诗中收集了他8月7日于多瑙河畔至8月28日于索菲亚的短诗6首, "到多瑙河去"、"友谊花朵"、"多瑙河畔的黄昏"、"多瑙河上"、"斯大林水库"、"芭蕾舞观后"。20多天的行程,是以什么名义去的?同去的还有哪些人?还有哪些活动?皆不得而知,为什么竟无一点记载,令人莫名。(五)闻捷关注国际风云,关心世界人民。写古巴的有"遥寄战斗的古巴"、"古巴,大步向前!""古巴、拉丁美洲的火炬"三首。1960年写同名的"战斗之歌",分别"献给英雄的日本人民"、"遥致勇敢的南朝鲜人民"、"致觉醒的刚果兄弟"、对刚果,1964年又写了"刚果河啊!愤怒的河!"以"青棕"和"复仇"为题,分别写了安哥拉传说之一、之二。"义静英雄赞"则写了越南的人民英雄。当然,由于历史的原因,时代的局限,散诗中虽然满腔热情地歌颂了"三面红旗",但就其内容来说,不免存在浮夸和违背生活真实的倾向,这里我们不必苛求

于他,因为这不仅是闻捷个人诗歌创作道路上的一段曲折的历程,更是我国当代文学史上应该引以为戒的历史教训。

闻捷不仅仅是诗人。闻捷作品的最大成就当然是诗,他是一位热情奔放,才华横溢的诗人。他1940年到延安后,首先参加的是抗日救亡的演剧工作,1944年开始写作活动,发表了不少战地通讯、散文,还写过剧本,大型历史歌剧《翻天覆地的人》,歌剧《加强自卫队》,都出过单行本。以后又写短篇小说、杂文和特写,散见于延安《解放日报》、《边区群众报》的副刊。在他诗人生活开始前,他尝试过各种文学形式的习作,经过了十年的积累,他正式以诗人身份进入文坛。但是,就在他全力从事诗歌创作的同时,也还在写杂论、短篇小说、特写、散文。1964年2月,他对诗人宫玺谈诗时曾提到:"也可以写写散文,有好处,会给诗创作带来新的东西。否则,光写诗,久而久之会成为没有文化的人。"这也许是他在写诗的同时,也写写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的原因吧。

照片上的诗人。对于《全集》中的照片,我作了一些统计和研究,计有19页22幅,其中最早的一张是第三卷8页"幼年时与母亲合影",估计摄于1924年冬季,第四卷17页为"闻捷生前最后一张照片,摄于1970年1月,即去世前一年,那瘦削的面庞,疑惑的眼神,看了己令人心酸。这一头一尾的两张照片应是弥足珍贵的。"童年时

与胞妹(巫之凤)合影"、"延安时期的闻捷夫妇"、"60年代初闻捷与妻子杜芳梅"、"闻捷与妻子女儿们",这四张照片则是他们夫妻愉快生活全家天伦之乐的留念,也是不可多得的历史资料。在巴基斯坦参观访问的四张照片,反映了他与袁鹰出访的瞬间,可以一睹异国风情。对照片我也有一点疑问,第二卷23页,"1963年1月在家乡江苏丹徒县党代会上的发言",这一说明与照片上形象不符,因为一,1月应是冬季,闻捷穿着衬衫,还卷起了袖子,是不可能的。二,1月的会议我在场,听到了闻捷"我的发言",当他动情地朗诵到"我脱帽,我鞠躬"时,真的把头上戴的帽子脱下来,恭恭敬敬地对台下鞠了一躬。当时全场一片掌声。清楚地记得他当时戴着工人帽,穿着华达呢的中山装上台的。这张照片是在发言,但绝不是在党代会上那次,可能是在其他场合的发言或报告。

2008年8月19日

闻捷纪念馆中的闻捷

真是巧得很。就在2008年下半年写完上述两节后,有天来了位不速之客,说是经人介绍来与我商量筹办"闻捷纪念馆"之事,我随即

予以支持,并将我所了解的能提供闻捷情况的人及他们的电话号码提供给他。他,就是高资镇的退休干部姜哲。他第二次来时,我将我所有有关闻捷的材料(刊登文章的报纸、杂志及纪念闻捷诞辰70周年特刊)捐赠给他。后又与他约好另一位热情筹办者市科技局的沈晓昆同去"冷纪念馆"参观学习,以扩大眼界,开拓思路,汲取经验,为上马做好准备。想不到还不到两年的时间,这个馆已在高资镇文体中心三楼初步成型了。于是约好老左、老王同往,于是又增加了这一节。

纪念馆还不能说正式建立,算是积极筹建中吧,不过它对闻捷的生平和作品的反映,它较为丰富的内容,它涉及到的人和书,已足以使人精神振奋,赞叹不已。抬头低头一眼望去,馆内陈设几乎全是书,简直就是闻捷的书和有关闻捷的书的展览。

这里有闻捷著作。最早的《翻天覆地的人》(剧本)为1949年8月东北新华书店出版以及1950年5月北京新华书店重印的版本。

《天山牧歌》有作家出版社不同时期的5种版本,内有画家程十发插图4幅,另有香港中国文史哲出版社重印的精装本。《复仇的火焰》(一)(二),分别由作家出版社于1959年8月和1962年11月出版,先后由画家叶浅予、石鲁、彦涵为之插图。还有《难忘的十五天》、《东风吹动黄河浪》、《祖国光辉的十月》、《闻捷全集》等计50余册。闻捷1944年开始写作,写过许多战地通讯、散文、特写、小说和剧本,但更

多的是新诗,他是现当代著名的诗人,上述著作主要都是他的诗集。

这里有闻捷的藏书。闻捷喜欢买书是出了名的,他走到那里,一定会去当地新华书店、古旧书店看看,合意的总会买下来,他在镇江古旧书店,在丹徒宝堰镇的新华书店购书轶闻,早已传为佳话。他的藏书一定不会少的。侍秀在《难忘的记忆》一文中曾说,1965年因公去上海,曾到闻捷家看望,闻捷热情地让他参观了自己的藏书。也曾到过闻捷家的孙承桥说:"他家里没有豪华家具和陈设,他那间书房兼客厅里,依着墙的四周排列着一只只放满书籍的书橱。"只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那类"革命者"抄家抄走了,弄得不知去向。所幸这里竟然收集到闻捷藏书5种8册,上面均有闻捷的亲笔签名和购书日期、地点,有的还盖有闻捷的印章,阴文"赵文节",阳文"闻捷",至今红色仍鲜艳夺目,都是不可多得的历史印记。这五种书是:《欧

里庇得斯悲剧集》(1-3)、《裴多菲诗选》、《拜伦抒情诗选》、惠特曼著《草叶集选》、文青著《诗话》,都是国内外著名诗人的诗集和诗论,可见闻捷在其诗歌创作活动中,是十分重视诗歌理论学习,十分重视借鉴中外名诗的。

这里有闻捷的赠书。闻捷赠送友人的书,一般都有签名,有的还有印章，这些书目前也不多见。丹徒侍秀、张开明都曾获赠过《复仇的火焰》(二)《花环》等书,也都在"文革"中散失了。又是万幸,这里收集到了闻捷赠胡采的四本书:《第一声春雷》、《我们遍插红旗》《河西走廊行》、《生活的赞歌》。《生活的赞歌》一书有胡采写的序,这本书就有"赠胡采先生。闻捷,1959.9.29"字样。

这里有大量涉及闻捷及其作品的书。有研究、评论闻捷的书籍40余册,回忆闻捷的书籍30余册文章60余篇(含作者签赠纪念馆的20余册),刊登闻捷作品的史书、杂志200余册(份),其中中国现当代文学家茅盾眉批本文库最为引人,此书为茅盾给诗人阮章竞《漳河·水》、《迎春橘颂》、田间《田间诗抄》、郭小川《月下集》、闻捷《河西走廊行》诗集所作的批语。对《河西走廊行》有眉批50多处,皆为对诗作的分析和肯定,当然也指出其不足,提出希望,流露出文学前辈对后趋之秀的厚爱。茅盾对闻捷的诗是赞赏的。他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曾说,"叙事诗的另一种形式,可以闻捷的《动荡的年代》作为代表,……诗味盎然,……极为洗练……手法很谨严……格调是高亢的,色彩是鲜艳的……"获赠的书中有周政保的《闻捷的诗歌艺术》、吴欢章的《新时代歌手一一论贺敬之、郭小川、闻捷的诗》等。当代诗歌评论家叶槽,1956年20岁的他还在武汉大

学读书时,就很欣赏闻捷的诗,并写出文章刊登在《人民文学》上,一举成名,近年来他的新作《现代诗导读》、《中国现代诗歌名篇赏析》,均收有评论闻捷诗歌的文章。

这里的诗、画、题词是纪念馆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认识和了解闻捷的又一途径。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作家林东海书赠诗一首:"塞上曾经唱夜莺,丹心似火激诗情。敢将热血充香墨,写就芸编不朽名。"文学评论家、上海大学吴欢章教授题词赠馆:"天上飞来五彩云,草原飘起牧歌声。阳光大野驰骏马,果林明月啭流莺。"书写此诗的是上海书法家谷鸣。新疆师范大学夏冠洲教授赠诗:"天山牧歌清丽句,复仇火焰雄奇文。草原大漠传遗响,边塞新诗第一人。"著名翻译家、作家、画家高莽,他画过现当代文化名人鲁迅、巴金、沈从文、季羡林、钱钟书等,这次他花了近一年时间,为纪念馆画了一幅"诗人闻捷",这是一张全开的彩色的水墨画,画面上显示的已是深秋季节,闻捷身穿大衣、围着围巾,目光坚毅,神情从容。画的背景,高处有皑皑的雪山,空中有鹰在飞翔,诗人手中拿着一枝红叶,身后青松挺立,

明确地表达了诗人的气质与气节。诗人晓雪的题词是:"杰出的诗人，精美的诗篇,永远活在各族人民心中。晓雪书奉镇江闻捷纪念馆。"87岁高龄的诗人屠岸题词为:"天山牧歌诗苑奇葩,沉沦文革千古咨磋。"在1993年纪念闻捷诞生70周年时,曾有许多名人送来题词,如贺敬之、曹禹、减克家、高占祥等,可惜原件保管不善,均已散失。纪念馆将贺敬之的题词:"人民不朽,人民诗人永生",曹禹题词:"人民

歌手,杰出诗人"请镇江市与闻捷同庚的沈富诚老人刻成了瓷盘,陈列于馆内,弥补原件丢失的遗憾。

文化是不朽的。文化是一个国家也是一个地区的灵魂,镇江是全国历史文化名城,历史上文化积淀是很深厚的,现当代知名文化人,在镇江地区来说,能与闻捷相伯仲的并不多,所以,"闻捷纪念馆"不仅为高资,为丹徒,也为镇江市丰富了文化内涵,为历史名城增添了新的光彩。作为闻捷的同乡并与之有过交道的我,一直是引以为豪的。闻捷留下的身影、声音,留下的作品、精神,可以让人们进一步了解他认识他,永远地学习他,纪念他。晓雪说:"他的家乡为他建一个纪念馆是十分必要的,完全应当的……我们永远怀念他,他的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王辽生先生说:"真诗并不求切入历史,求的是切人人心。以我的灵魂与闻捷再次握手,为诗而生,为诗而死。他无意间点燃一个青春,如闪电般划破一个时代。"两位诗人所说,正是广大读者、家乡人民的共同心声。

2010年3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