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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去粮站购买口粮,到美协下放劳动干部张处歇息,遇见作家协会与我一同下放劳动的高。她面现苦色,悲凄地问我:

"你知道不?"

"啥事?"虽然,这是个摸不清头脑、令人疑惑的问题,,依然漫不经心。这两年,我已"锻炼"得对这条山沟以外的世界索然无兴,无动于衷。

"闻捷,他……"高的眼眶内闪起晶莹泪光.

"什么?!"我惊愕了,心悸了:这个晴天霹雳,将我打得浑身颤栗。但,我又怀疑这个噩耗的真伪,便用责备一个流长飞短者的口气,质问高:

"谁讲的?"

"西安来信说,前些时,郭小川路过西安时讲……"

,语音低沉,神情哀痛,简述了事情的发生与经过。

    郭小川是闻捷的深交诗友。可见这个令人悲愤的消息是确凿无疑了。但,我仍处在信疑莫辨之中。我深知,闻捷是一个性格开朗、襟怀坦荡、热情澎湃的诗人。他怎么会……!?

    可是,近几年,多少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都在现实生活里不断地发生着。

    转回生产队的路上,我忧郁地凝望着暮蔼笼罩下的陕北山村;沉重地蹒跚在坎坷的黄土小道;单调的踢踏声,响在傍晚的旷野。我的心情比身上背的四十三斤包谷和十多斤捡来的柴禾更加沉重,一阵比一阵浓重的疑云悲雾,在脑际、在心野,盘绕,翻卷, 垂落……

蓦地,一曲亲切的朗朗流水声传来,将我从闷雾中唤醒。我定眼一瞧,已走进延河岸边。俄倾之间,一股清新河风,轻拂上我枯瘦的面颊,抚慰着我的悲痛!

!延河,我们这一代人的母亲河……

,回到破旧窄小的土窑洞,卸去背上的重荷,从破旧的粗术箱里取出二十五年前闻捷给我的信,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默默地重读——

"汤洛:

来信收到了,接连读了几遍,友谊是可贵的。

我向你报告什么呢?在后方,确实缺少前方那种忘我的英雄主义者,那样英勇奋斗。不过却有着不少忘我的埋头苦干者,日以继夜地在艰苦奋斗。比如我们白发飘飘的林老,六十七岁的高龄了,仍然是那样不知疲倦,视自己为一个极平凡极普通的共产党人,如同许多青年一样在工作着.使我深深地感动。因为工作关系,我曾和他无数次的接触。从他的谈话里,我得到了工作的勇气和信心。有一次,他召集了延属九县的县长座谈生产。个别县长提出中心工作太多了,又是征粮、优抗、军鞋、清理疏散粮,又是发土地证、归队、改造乡区政权、整党,还要用一年中一半以上的时间去领导生产。因此觉得困难太多无从下手去做。林老说:共产党人的思想方法,应当是考虑如何克服工作中的困难,而不是考虑工作中的困难太多。因为革命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工作。要把蒋介石打垮,要把帝国主义赶出去,要建立一个新中国,这的确是困难的。你想蒋介石会轻易地把政权交给人民吗?帝国主义会轻易放弃中国这块地大物博的肥肉吗?必须要流血,要牺牲,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呢?比之上述的工作要困难千万倍吧!对于困难的的态度也就是对于革命的态度。如是工作不困难,什么人也可以去干的,何必要我们共产党人去干呢?斯大林说:共产党人的特点,就是白手起家,从旧社会的废墟上建立起新社会来。林老说:在西北战场上,有着彭副总司令英明指挥,已经显示出,我们在军事上已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消灭蒋、胡匪军解放大西北的。在后方有着无数老百姓,他们牺牲一切支援前线。如在榆林战斗中,米脂的一个群众只剩下三升黑豆。我们的部队过路,他就自动拿出来给军队吃,自己去吃野菜。(林老说到这里两眼流泪,哽不成声)遗憾的却是个别干部还缺少精细的工作作风。因之,每个干部必须发挥革命热情,克服困难,才对得起前方战士后方群众。林老的话给大家一个有力的启示,解决了大家思想上的某些问题。说给你,也许会对你有所鼓舞至于这样忘我的埋头苦干者还很多很多。自然也有一些疲塌老人(虽然他的年纪还很轻),但毕竟是极少极少的。

为了友谊的关系,我想给你提几点关于写作上的问题。我觉得你在写作上受了你自己创作形式的限制。写个人是而且是必要的,但决不要完全写个人.如《爆炸手张八》。张八固然是英雄,但仅靠一个张八,他的英雄是无法表现的。必须有很多很多的张八的战友,在战场上忘我的掩护张八,张八才能发挥他的英雄主义。因为我们的英雄是集体的。这种集体的英雄主义,有时可以通过个人表现,但最好是通过集体表现。这样会更有力量。这样才会使火车头拉着长长的列车前进,而不是火车头单独开走,而留下列车停在站上不动。自然这样写比较困难一点,不过我们就是要克服困难的,因之不提这个那个困难了。其次,我们写稿在态度上虽然是很严肃的,很用功的,很用思想的,但是有时用在文字上的很多,而用在内容上的很少.一篇文章如果只想到怎样才能写的美是不够的,必须要写得深。有了文字的美加上思想的深,才能更感动人。不管你将来往新闻上发展还是向文艺上(我觉得你在文艺上发展前途大〉发展,都必须注意这点。要做到这点,就要更深地去体验各种生活,和更好地学习理论。不是为一人一事而轻易感动,而是冷静地跳出狭小的生活圈子之外,分析批判地去写作.我的这些意见可能是不对的,因为咱们哥儿俩不计较什么言语嘛.就直言无讳了,望你能参考一二,

我现在干什么呢?名义上是延属采访组(组长〉,实际我的身体不好,也未能负起责任,只不过做做延市机关采访而已。最近我把什么成名思想打击了一下,何必争名呢? 只要能为革命做事而竭尽心力就可以了。如果四万万五千万人都要成名,那还了得。因之,我的工作也就安下心来了.闲时就读点书充实充实自己,不要将来真的变成什么新闻界小小"戈尔洛夫"〈戈尔洛夫对党还做过一些事,立过一些功,还有一套旧的作战方法。我们对党有什么大功, 新的不会,旧的也缺乏,再不力求进步,连戈尔洛夫也不够格。因之,加上"小小"二字〉。至于眼前有些看不惯的"无原则小事",(你是知道的)也就看不见了。眼不见心不烦,工作能很好完成任务,学习又能经常,倒是很好。

给你带去的衬衣一套,毛中一条、肥皂一块你怎么会没有收到?是请电影团的罗矛带去的,有两个月了,你问问普金、毛岚,请他们去查查看。

我的"小姐"很好,谢谢关怀。

有空来信,前途无量的朋友。

握手.

 

                                    赵文节

                                    93号夜

 

你的家小陶已去看过,很好,勿念。最近,我也打算抽点时间去看看你母亲和弟弟,请勿念。

《俄罗斯水兵》资料室有一本,借到前线恐怕不可能, 因之未开尊口,我到外面活动活动看,如能搞到,定给你寄去。

   

闻捷,就是这般的热情,诚挚、亲密。收到闻捷这封长信的当天,我在自己的战时日记上作了这样的记载:

1948910

    夜。收郝振亮自警四旅的来信。同时,收到了闻捷自延安的来信。信中充满着同志的友谊关怀。对我在写作上提出许多宝贵意见,并且向我报告了林老那种不倦的工作精神,激励和鞭策我。读后使我非常感动,得到鼓舞。这封信,将作为珍贵之物,我要永远保存着。

   

战友留下的遗物,或刀剑,或血衣,或在硝烟如云、弹雨如注下倒在血染的进攻道路上强忍致命剧痛,含着胜利微笑,向你诀别时留下的片言断语,使人终生难忘,铭刻心碑。成为承继他们未尽事业的巨大力量。尤其是今天,当你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质腊黄、墨迹失色,珍存多年,记载着幸福的革命战斗生活,罗织着崇高革命情丝爱网的书信时候,那流逝日久的以往,一幕一幕地重新映现眼前。一切,仿佛是发生在当日清晨或傍晚。回忆缩短年所。

    一个人一生的青年时代是在母爱、父爱、兄弟爱、姐妹爱、师生爱、亲友爱的阳光雨露中滋润、成长;而我们,这一代引以自豪的青春年华,是在延河畔上芬芳的友谊花丛里度过。

    这些年,我在延安,每当嫣红的朝霞将团团煌煌的黄土高原太阳,从延河流向的东川尽头层峰托出的时候,伫立在堤岸垂柳下忧心忡忡,思念切切,忧郁满腹,痴痴地凝视着清凉山南坡撒满金光、相峙而立的两幢石砌平顶窑洞,和那新建起一簇瓦灰色砖窑。这里当年曾是两排土木结构,十分简陋的平方旧址。此刻, 闯捷修长身影浮现在平房前的土畔上.

    ,身披本色渐褪、襟角和肘袖补钉遍缀的灰布棉袄,敞开怀,露出白粗布衬衫;几片大小不一的兰色布块补满双膝和臀部的灰白色布单裤,有点短小,宽宽裤脚吊在半腿,脚下拖了一双自己制作的木履,噼噼啪啪,从铺盖青黑鲜苔的山石小径,潇洒地走向那两幢石窑洞东面的棚式平房。

    棚式平方一排十间,座落在清凉山顶那棵盘绕空际的百年古松下的东坡,东面四间是《边区群众报》的编辑部。其中不足十平方公尺的房间是我们文艺副刊编辑部.

闻捷迈步跨进低矮的副刊办公室,坐在四条粗木支架着一张长不到五尺宽不足二尺的白木平板的桌前。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今天,19464月的一天.他刚从延安县南区燕儿沟里一个著名劳动英雄所在的模范乡进行了一个多月下乡采访归来。

    这个乡,是以特等劳动英雄吴满有名字命名的吴满有乡。在延安以南十多里的小山沟里。它驰名陕甘宁边区和十多个抗日根据地。在大生产运动组织的南区合作社做过事。在延安享有崇高的荣誉。热火朝天的大生产运动里,它通过新华通讯社、《解放日报》和《边区群众报》发挥着先进典型的推动作用。于是,这个乡的各个方面成为延安新闻界报导重点,尤其是我们这个以陕北方言为主的通俗报纸《边区群众报》,一年四季我们编辑、记者轮流到这个乡进行采写.同下乡别处采访一佯:一边劳动,一边采访,在和群众制定村扎工队、变工队和农户生产、生活计划的工作中,总结经验,报导推广;在向群众读报中,征求群众对办报的意见;在给识字班和文化夜校教学中,组织通讯员写稿,所以我们每次采访归来后,坐在编辑部办公桌前,第一件工作,便是修改编纂带回来的通讯员稿件。

闻捷坐在临窗办公桌前,打开那些用毛笔或铅笔书写在粗糙的白马王子麻纸或马兰草纸上的稿件。这些散发着浓厚泥土芬芳的来稿里,充沛着纯真、玉洁、质朴、火热的情感,是珍贵的,感人的, 闻捷一篇篇地细读着,一桩桩的编篡着,一页页的誊抄着,那样的认真,那样的精心,那样的全神贯注。从冬春两季被恶风撕得支离破碎的窗纸上透进的阳光,象瑶华碎玉撒落在桌面;那灿银般光亮反照在他愉悦欣然的圆脸盘上,使他那舒展宇间的开朗神色,更加鲜明。

忽地,他作了个戏剧性的动作,手掌轻击桌案,叫道:“好!" "怎么?又发现什么宝贝?"坐在他身后办公桌前的柯兰问。

我对此习以为常,这种情况在他身上经常出现。

"当然又是一宝。"他说着,将那篇稿件捧起,向我和柯兰朗诵起来。由于他童年时,曾在我地下党组织领导下做过小演员,到延安后曾先后在陕北公学文艺工作团和西北文艺工作团当过话剧和歌剧演员,练就了一副宏亮的嗓音和富于表达情感的表演技艺, 所以,朗诵起诗句来,声音清越、神韵勃勃。

这是一首近百行的诗文。用陕北民间特有的民歌形式,抒发着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和建设新中国的美好理想。字句精炼,富有节奏,绘声状物,较为生动。这首诗文,瑕瑜互见,仍有刀斧之痕,然情激竟发,感人至深。

他朗诵罢.提笔开始推敲、润饰,象一个玉雕大家发现一枚久盼难觅的色彩鲜艳的芙蓉石或宝光闪烁的碧玺,爱不释手,精心镌刻。他修改后,将这篇诗作交给柯兰,: "你再推敲推敲.这首诗又是咱们《万花山》上的一朵鲜花呵!" 《万花山》是文艺副刊的刊名。它确实象杜甫川里那座延安名景之一的万花山一样:牡丹盛开,芍药争艳;锦簇花团,满山馥馨。民间相传,山上的百花为唐代诗圣杜甫所播撤。《万花山》的名称为闻捷倡议。这个文艺副刊,除内容上的多采丰富外,在形式上,有诗歌,有书词,有通讯,有散文,有民间传说,有故事新编,有连载小说,有小品杂谈;有秧歌小剧,有短歌小曲;有农谚民语,有小曲猜谜。每逢元旦和春节,还刊登些春联剪纸。真是百花齐放,五彩斑斓。在"这座山"上耕耘、培土、剪枝的只有三个人:柯兰、闻捷和我。

闻捷除了编稿、画版样、校对等日常工作外,经常自己动手写稿,有时写小诗,有时编谜语,有时写杂谈,有时写小剧,有时柯兰写词他谱曲。他虽然出生在江苏,但储藏在他脑海里的延安和陕甘宁边区民间传说、故事和刘志丹领导下陕北人民斗争史迹,比我这个出生、成长在延安土地上的人丰富千百。那些来自人民大众中优美的传说,经过他的艺术加工更加丰满、更加优美。

在一个春天的傍晚,我们面迎习习晚风,耳闻流水潺潺,漫步在延河岸,无边无际地谈着。从屠格涅夫的《前夜》、《罗亭》, 谈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从《日日夜夜》与《恐惧与无畏》谈到《保卫察里津》。从马雅可夫斯基谈到李白与杜甫。风华正茂之年,评说古今,相得益彰。

此时,我想起最近刚出版的他那本民间故事集子,问他:你怎样收集了那么多的民间故事?"

他说:"处处留心皆收获。"

处处留心,是新闻工作者的起码常识,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在我的采访活动中,往往着眼于"当前需要"。接着,他又讲了几个未曾发表的民间故事和这些故事的出处。以及他准备怎样去其糟柏,取其精华。讲完后,他问我:

"你看怎么样?"

"美。"我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美个啥!"他笑而严肃地说:“你就根本没有动脑筋思考。“

这种指责我并不介意。因为这种情景在延安生活里是习以为常。

欢乐的"五一""五四"节过后,延安开始了一年最美好的季节,铺天盖地的春季黄风停了;料峭的春寒尽了。河水由浑浊变得清澈,原野由黄绿间杂变得一片翠青。每当晚饭后,"夕阳辉映着山头塔影"的时候,从城北兰家坪马列学院到城东柳树店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约三十里的川道里,有的平整菜哇,有的挑水灌溉,有的播撒菜籽,有的为已经生长的早熟蔬菜松土、间苗。这是机关干部,学校师生进行业余劳动的时光。清风和爽,空气清新,既能解除一天学习、工作的疲困,又进行了蔬菜生产,真是心旷神怡,美不可言。

东郊机场西南角临近延河岸处约五亩的一块沙土地,是我们报社的菜园。这天下午,我们是平整田哇。闻捷、柯兰、谭吐、星金和兰钰代替牛力,拖拉耱耙。我坐在耱耙上压重。他们在前面紧拉耱绳,汗流浃背。我盘坐耱耙上轻松愉快,优哉游哉!嘴里不停地吟唱着民歌。当我唱到,“革命成了功......一人一个女学生”时闻捷气喘吁吁地说:

“应当改成革命成了功,不当民企丁!”

苏联话剧《生活在召唤》和《前线》由陕北公学文艺工作团和鲁迅艺术文学院文艺工作团分别上演后,在延安引起强烈影响。;这两出戏里的主人翁民企丁和戈尔洛夫,是功臣自居、不学无术而在历史车轮转弯时,被无情地摔下车轮的两个历史弃儿。延安青年经常以此为借鉴,鞭策自己,力求进步。我和闻捷住在一个房间里,他针对我的优越感,经常以民企丁和戈尔洛夫为训,鞭策着我学习与精通新闻工作业务。

互相鞭策是延安友谊之花的根茎!

 

近些年,许多青年画家和美术学院的师生,怀着对革命圣地的敬慕,不远万里,来到延安写生作画。但是, 他能画出横空的延安大桥,却难绘出当年延安友谊的绚丽彩虹;他们能画出延河的波光流影,却难绘出当年延安友谊的情海汹涌。那些云游诗人的华丽词藻,岂能抒发出当年延安友谊的高昂情声……

炎热的路上,行人稀少。田野,万籁俱寂。为了提早赶到采访地区,闻捷和我冒着炽热的夏日午阳,在时水时石的河岸捷径上,顺延河而下。我们身上早已剥得精光,只剩下一条裤衩。棉被背包被汗水粘上脊背,更觉沉重。燥热与干渴,使我们难以启齿。彼此无言,默默地走着。

这是我们离开报社的第二天。第一天赶了八十里.今天要走九十里方可赶到延长县城。临行前,在编辑部召开的会议上,除了讨论研究了我们此次东行的采访任务外,各版的编辑提出许许多多的要求与希望。边区新闻版的谭吐希望了解东三县的干部和群众对生产的报导是否及时?报道的广度与深度如何?内容上形式上还有何要求;时事版的兰钰要求调查时事改写方面群众的意见,地方口语化程度如何,简练程度怎样?每条国际国内新闻能否听懂?还需要些什么?通讯联络组的同志,将东三县的通讯员名单与来稿情况交给我们,要我们下乡进行具体辅导,至于副刊《万花山》那就不言而喻是我们的本份了。

临行前夜,我躺在床上,一时不能入睡,兴奋而胆怯.这是我从延安大学行政系被调到《边区群众报》做新闻工作三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远出采访呵!闻捷坐在临窗小木桌前,在暗淡的、没有玻璃灯罩,光焰游晃,油烟缭绕的煤油灯下,正理着会上大家的意见、要求和我们这次远出采访计划。他对事情是极端认真,笔触击纸的沙沙声,更增添了室内的静肃。延安夜,静谧得非常可爱。

我披上棉袄,坐起,卷了一支烟,吸着。我那掀被穿衣的声音和丝丝嗦嗦地吸烟声,惊动了闻捷。他边写边关怀地说:

 "快点睡,明天还要赶路哩。

"我问:“你还没有搞完?”

"快啦,马上完。"

"那么多的要求和希望!咱们出去采访,又不是调查组。"我不悦地嘟囔。

"啥叫采访',啥叫调查'!你能把它分得开?!调查就是采访。"

他又在批评我了.我并不恼怒,也不感到难堪。这种情景,在延安生活里是正常的。有时为了一个问题能够争论得面红耳赤,拍桌击案,越辨越近,越争越亲。相反,那种模棱两可,言不由衷, 反而受到人们的鄙夷、厌恶.同志、战友、亲爱者之间,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情谊深重若泰山石敢。……

在陕北民间流传着一句名叫"四大毒"的谚语:"伏里的太阳, 洞里的水,蝎子的尾巴、老财的心。"六月晌午黄土高原上的太阳真是毒热,仿佛一盆焰烈熊熊的火盆悬在头顶。灼烤得大地上一切生物现出难耐的窒息状态。闻捷和我无声地走着。绕过数不尽的河湾,爬过记不清的石砭,当走上一个名叫花石砭时,我们被砭下回旋流转处一汪泯泯碧蓝的深泽吸引住了。

我们跳进清蒸流,欢快地嬉游着。闻捷虽然出生在南方,但他的游技并不比我这个生长在延河边上的强,我在前边手足并用,他在后边追逐.水花飞溅,水声刺剥。我们摆脱了酷烈炎阳的毒射, 涤除了跋涉山川的疲因。浑身感到清凉舒爽。嬉游一回,、爬上岸, 我们躺在一棵柳树下绵软温热的沙地上,望着无有一缕云丝的天空, 享受着泳后的舒爽.我问闻捷:"在海里游泳一定很美?"

"没有体验。想当然比在河里美。"闻捷将头枕在一块青石块上,说。

"你家离海边那么近,还没在海里游过泳!"

"!还有几百公里。"

"只要革命成了功,……

"又是你那一人一个'……"闻捷插断我的话头。

"不是一人一个',而是要到大海里去游泳。那多有气魄, 多有诗意!"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下了山'的同志可美啦, 进了大城市,到了大平原,咱们还在这陕北山沟里转转。我想,他们现在不会象我们这个样子,背上背包采访。不坐汽车,也会有个自行车吧。"我漫无边际地遐想着。

"背包,我们要长期地背下去,背到底,一直背到革命的最后胜利。不能放下,背包就是革命。放下背包,就意味着放下了共产主义的理想和信念。我真想为我们的背包写一首赞歌!可惜,我不是诗人!"'

"你有诗人的激情!"

"就是没有诗人的才能。"

"才能来自实践,不是天生. "

"还应加一句:勤奋。"

我俩躺在绵软的沙滩上,望着廖廓穹苍,海阔天空地谈着。由背包谈到理想与信念。由理想谈到写诗,由写诗谈到全国解放后的志愿……。

忽然,我发现从北边紧贴蓝天的黄土山头上,一块云堆在天山之间探头探脑地挤了出来。先伸出一绺银发,随后现出黑黄色的恶面庞,继之,现出那臃肿的身躯,迈着慢步,骄横地走向中天,我惊叫道:

",雷雨要来了!"'

我们刚穿好衣服,背起行囊,爬上石砭小道,黄风已经罩满天地,凶猛地在川道里称凶霸道起来,冲击着山野、田禾、树木、发出刺耳地吼叫。紧接着,蚕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田野万物淹没在一片灰色水帘中,落地的和从山上滚流下的水在道路上急湍地奔流着。

闻捷和我顶风冒雨直向前边山跟下一个村庄奔跑。衣裤紧紧粘住肉体,浑身上下,从外至里湿了个透。在一条沟渠处,从山上窜下的浑浊山水,卷着碎石沙粒直泻而下,横拦在我们面前,路被切断了。我们不顾一切扑进洪流,水深及腰,沙石敲打得脚、腿、肚皮又痛又麻,水流使劲地要将我们推倒拉垮。我紧抓着闻捷的衣袖,强渡着。突然,水下一块滚石在我右膝盖狠击一下,我感到一阵刺骨剧痛,惊叫一声,紧抓闻捷衣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脱了,右脚一软,左腿无力。洪水便将我拉倒在它那冰凉的怀抱中, 裹进黄色水袍里,直往下游卷去。闻捷急忙转身伸手抓我,但急流已将我冲离近丈远了,他一边顺流追我,一边喊着:

"把背包扔掉,背包扔掉!"

这种急迫,担惊、慌恐、焦虑交织在一起,笔墨难以表达的复杂情感的呼叫,只有在亲密者之间发生险遇时才能发出。

我在急流中立起,倒下,倒下,立起;使出全身力气与激流搏斗着。但是与闻捷的距离却越拉越远了。他看见追不上我,便扑上岸,扔下身上背包,沿着河岸飞跑到下游,又跳进河水,立在中流,等待着,准备拦接我。

我终于被他截住拉上了岸。此时,雨也小了,北面上空的云变成淡薄的白朵,在云罅里开始露出一线线的蓝天,我气呼呼地说:

"妈的,这场雨好象是专门来折腾我的。"闻捷笑语道:"革命还没成功哩,龙王就来请你去招驸马了。"

看来,今天是无法赶到目的地。六月的延河,遇雨暴涨,既无桥又没舟,于是我们便穿过枣林,走进胡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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