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首页 | 闻捷作品 | 闻捷研究 | 闻捷生平 | 怀念闻捷 | 作品赏析 | 闻捷照片 | 作品评论 | 访闻捷馆 | 纪念活动 | 馆藏纪事 | 馆藏文物 | 联系我们 | 留言 | 后台 | |
![]() |
我的第二故乡 ——记延安撤退并怀诗人闻捷 杜鹏程 每个人都知道:敌我力量十三比一,党中央决定撤退延安,情况至为紧急和严重…… 从早到晚,敌机一批又一批轮番轰炸、扫射,爆炸声和扫射声震耳欲聋。白天,延安周围的道路上,很少看到行人;只是在好几个山头上有为数不多的战士在构筑工事,组织对空射击。 这天傍晚,各单位最后撤退的人员,三五成群地从山岔涌出来,向延安以东或西北方向大川道里涌流而去。无数的脚蹬起了漫天尘土,人们悲愤地沉默地行进着。 我们一行五人:一女四男,闻捷是我们的组长。大伙儿从延安南川上来,一边走,一边看左右山沟里的人还在"坚壁清野",埋藏东西。城北,城南,被敌飞机轰炸的房屋还在吐烟冒火。尤其是北门外文化沟口和"联政"驻过的地方,敌机轮番而集中地轰炸,许多房子都倒塌了,火焰冲向天空,火星四处飘飞。我们路过那里,烈火把脸烤得烫烧! 人们通过延安城,除了看到两三个提着手枪的治安人员之外,还能看到几个身背七九步枪的自卫军农民。一座死城,没有人声,没有笑语,没有生活气息!我一言不发地走着,能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这种景象使我百感交集,热泪滚滚而下!延安古城,是革命者的第二故乡,是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第二故乡。记得,一九三八年夏季——抗日战争烈火燃烧的年代,我头一回置身延安城,举目四望,到处都拥挤着来自全国各地和海外归来的穿着各色衣服的男女青年;还有那穿着草鞋、身着灰军装的"抗大”的学生.——英气勃勃,一派军人气概,令人十分羡慕。青年们一一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民族最有活力、最有希望的奋斗者,他们操着各种口音,在高声谈论,在街头朗诵诗歌,或者成群结队地纵情歌唱。西北是中华民族发祥地,这西北黄土高原主的古城,成了全国,乃至全世界有识之士最关切、最向往的地方。可是,后来日本强盗的飞机一次又一次地大轰炸,延安城里我们熟悉的街道、民房、学校、古庙、钟楼、书店等,全都变成一片废墟。飞机、炸弹和日本鬼予的刺刀,能征服这个生息奋斗了几千年的中华民族么?看,没有好久,延安城周围几十公里地方的大小山沟里,又布满了机关、学校、部队和居民。它依然是人间最偏僻、最清苦,也是繁荣、最富于崇高理想和生命活力的地方。我,普通一兵,和千千万万四十年代的青年,在这里工作、学习、思考和劳动,锻炼时代所需要的意志、体魄、技能和学识。这里的每个山头和大小山沟,都留下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脚印,都留下我们这一青年的追求与梦想。我们任何人对他的热爱,都不亚于哺育了我们生命的家乡。今晚,延安大撤退前夕,我们又经过这座给予我们以激情的古城,离开这培育了,我们的第二故乡!它的山山水水,它的一草一木,甚至它的每一块残砖破瓦,都使我为之留恋,为之动心,为之洒泪,为之悲愤! 我们过了杨家岭前边的延河上残破小桥,停住脚步,回头久久地凝望延安城:夜色浓、寒风吼,只能看到黑乌乌的轮廓和延安北门外冲天的火光。每一个人都沉默着,沉默着,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像一锅开水在翻滚:这一片中华民族希望所在的乐主,马上就要落到敌人手里吗?前头的征程很长,很长,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回到它的怀抱中来呢? 我们百感交集,含着激愤的眼泪,随战友们顺着延安西北方面的大沟急行:时而是绝壁上开凿出来的羊肠小道,时而过结着薄冰的小河,时而又在荒芜的山坡上乱摸,时而又被撤退中的人的洪流卷着行进……直到午夜,走了不到三十华里。肩膀痛,两腿重,脚板发烧,每走一步都汗如雨下。唉!一小段行程的艰辛,就表明我们这些小伙子,纵然年轻力壮、胸怀壮志,但是远远不能适应战争生活啊!每个人的行李,至少有六十斤:不要说视若生命的书籍了,就是被子、毛衣、羊毛毡等,、哪一样不是我们亲手纺的,亲手织的;哪一样不是用血汗和不眠之夜换来的!如今,要打仗,要撤退,要远行,有战斗经验的老同志再三告诫:行李要"精简",可是谁舍得丢掉任何一点东西噢!我们,气喘吁吁,越走速度越慢,队伍稀稀拉拉,有人掉队了……闻捷是组长,他意识到带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并非易事;有时喊口号,有时讲笑话,有时说神仙鬼怪故事,跑前跑后、用尽全副本领鼓励大家前进。可是,送走黑夜,迎来了黎明,整整 一夜也只走了六十华里。一一到了安塞旧城附近山沟的只有三户人家的小山村。陕北老乡常说:“十六十七力不全,二十四五正当年。”不错,我们的组长闻捷,正好二十四岁。后来他是我国著名诗人,但在这时,我们喊他"小赵”——他的本各是:赵文节。在延安,他曾是很活跃的演员,在当时演出的中外一些名剧中,担任过不少重要角色;而且还写剧本,像解放初期出版的剧本《翻天覆地的人》就是当年在延安写的。后来兴趣完全转到文学方面来了,于是又到《边区群众报社》工作。这时他写新闻、通讯、诗歌、散文、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作品,开始把生命献给新闻工作和文学创作。他爽直热情、多才多艺,这使我喜欢,使我钦佩,于是我们成了朋友。我清楚记得,头一次见到闻捷时留下的印象——虽然灰军衣破旧,衣肘和膝盖上的棉花全露出来了,但仪表堂堂:高个头,宽肩膀,潇洒漂亮;有一双多情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交往时间长了,我曾对他说:"小赵!你说你出身贫苦,我看你的模样,、像有钱人的大少爷。”他说:“胡扯!大少爷有这样健壮的身体吗?开荒种地你不一定能比得过我。"这话无法反驳。不过,当时他就害肺病,有经验的医生一看他脸颧骨上面的红晕,就能作出判断。他很乐观,再加上年轻,所以满不在乎。他聪慧能干,刻苦好学,而且能言善辩。有他在座,背诵艳丽的诗词啦,朗诵名剧的台词啦,加上笑声和争辩声,一个小小的土窑洞里便充满了欢乐。可是在工作、学习和思考时,他又是那样深沉、聪敏和专心致志。这样的人,你能不爱他吗?现在,我们的组长,既热情,又点子多;大伙儿刚住到小山村,我刚打开行李,闻捷灵活的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伙计!把你这条毛毡送给老乡,给咱们换一顿饭吃。明天行军,你一定走得轻快。别错打主意,这是领导对你的爱护啊!”很快我的毛毡变成五个人的小米干饭——外加一大碗酸菜。 次日五时动身,不歇气地走了两、三天,到了延安西北一百五十里的山沟里。这里到处都是中共中央西北局系统的机关、单位的人,——男女老少。我们机关所有的人,也都陆续赶来了。接着,就听说敌人已占领了延安,局势十分紧张。而且因为大家刚刚投入战争生活,没有经验,也不习惯,常常盲目地乱跑,或者一夕数惊。有时和上级机关失去联系,就没日没夜地跋山涉水;有时机关干部、家属妇女、大小孩子、农民、牛羊等拥挤到某一条山沟里,前进不行, 后退不能,连想蹲在地上休息片刻也不成!至于风雨、寒冷、饥饿、疲劳,以及敌机的轰炸、扫射,那更不在话下了。 记得,在一次夜行军中,在闻捷和我之间夹着一个小通讯员,——为的是不让小鬼掉队。此时,人人都是边走路边睡觉边做梦。不料,走着走着,这 个孩子身子一晃,掉到绝壁下边去了!闻捷和我猛一惊,揉了揉眼睛,连忙闪出队列,背着步枪,绕了二三里路,才摸到沟底,找到了这个孩子。站在那里仰望天空,打量这黑乌鸟的面崖足有两三丈高。我俩碰了碰肩膀,一言不发,心里烦乱极了。唉,这可爱的小鬼一定牺牲了!仔细一摸,原来他活着,还呼呼拉鼾声,睡得很香、很实在。闻捷往地上一-蹲,用拳头捶着他, 说:“将来革命胜利了,头一件事情就是睡三天三夜!"我俩搬来摇去就是把这孩子弄不醒来;没法子,只好一个人背上,抬着小鬼的两条腿,总算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鬼弄上山坡。这时,天麻麻亮了,只见许多人挤在山间小路上:又叫又喊,且有哭声!原来,夜行军中,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走了一夜,只顾跟上队伍急急奔走,到天明时一看,孩子咽气了!孩子用棉被包着,她以为孩子仰面;躺着,其实抱翻了,孩子的嘴捂在母亲的左臂上,整整一夜,当然就把孩子捂死了!那位母亲放声痛哭,周围的妇女也在吞饮眼泪!男同志沉默着,愤怒和痛苦在撕裂人们的心!可是 眼前连说话和流泪的空儿全没有。天亮了,固然走路方便,可是敌机恶魔似地出现在头顶,转眼间就是俯冲、扫射,人们四散逃奔,于是有人把死去的孩子从母亲手申夺过来,放在路旁草丛中,推着那位哭喊的母亲向前走去……闻捷在我前边走着,低着头,不声不吭,可是我晓得他的心情如何激动和复杂!是的,走过八年抗日战争漫长而艰苦的道路,我们早已告别了少年时代,经见的事情,不算太少。可是,眼前的种种遭遇和前去征途的难险,使人感到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我们还太稚嫩,还太脆弱,连一个普遍士兵也远远赶不上…… 前几天,为了能自卫,各机关领来一批步枪,发给年轻力壮的人。我和闻捷各领到一支七九步枪和三十发子弹。这天,闻捷、我和许多同志,从三十路外的地方背粮食回来, 等待开饭;只见闻捷刚放下粮食口袋,又擦他心爱的步枪。不大一阵功夫,他又借了老乡的剪刀,给一位姓沈的同志理发。他剪过的头发就像理发馆推过的一-样整齐。我正夸奖他心灵手巧,有人吹哨子、通知紧急出发, 说敌人离我们很近了。于是连饭也没吃上,又匆匆转移。我们机关的领导同志,一面派人和上级联系,一面派我和闻捷去侦察敌情。情况不明,在战争中,是最叫人恼火的事噢! 闻捷和我,背上步枪步行百余里赶到真武洞。这个小镇是安塞县县委、县政府所在地,从前热闹红火。眼下机关转移了,群众也撤走,代替往日繁荣景象的是:凄凉!各机关各单位全编了代号,这些情况,我们都不清楚。因此。你偶尔碰到一个游击员或干部,问人家是那个单位的,一问三摇头,根本不理睬你。闻捷生气了,沉着脸说:“走,往前走!一定。要把情况摸清楚。”越往前走,越觉得心慌。这往日熟悉而可爱的小道,现在空荡荡的,仿佛敌人潜伏在什么看不见的角落,正窥视着我俩!我心脏跳动的声音,连自己也能听到;时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毁灭》一书中游击队员侦察敌情的情节,时而又时断时续讲起了《铁流》的某一个场面…… “哦!白家坪。”闻捷低声一喊,我才发现已经到了白家坪村边了。一九三五年,刚进入红军根据地的新闻记者斯诺,就是在这个村子里看到周恩来副主席和叶剑英等红军将领,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中国工农红军一些勇士。后来此处又设立了“延安保育院”,很多未来的栋梁之材,是在这里哺育成长的。——至于他的父母呢,有的是烈士,有的去前方打仗,有的在延安主作。我在工厂工作那九年,寒假、暑假,经常来这里接职工的孩子。这个村子,这所学校,这里师生和工作人员,我该多么熟悉而有感情啊!此时,飞'敌机一批又一批地呼啸着从天空掠过;远处——延安那个方向,沉重的大炮声,雷也似地阵阵轰鸣。这就是战争中的"真空地带",我积闻捷谁也不说话,可是脸发红,心猛跳,激动、兴奋、恐怖和想向敌人面对面射击的冒险心情,支配着我俩。再往前走了五里路,猛然看到四个骑兵,迎面飞奔而来。我俩连忙卧倒,爬在河边隐蔽的地方;把子弹推上枪膛。四个骑兵到了我们跟前才发现是我军侦察员。我俩站起来,只听到他们说"敌人很近了!"便急驰而去……我俩,脸色苍白,头发直立,日子舌燥,浑身灰土。不过,这一刻,便颖懵到:世界主最宝贵的最重要的相依为命的是手里的步枪! 我俩,没日没夜地返回去,机关转移了。拖着沉重的脚,连开口说话的劲儿全没有了,又疲劳又饥饿,俩人不计一切后果,把仅有一点干粮吃光,又拼命喝饱歹小溪流里的水。毕竟年轻,休息了一阵,似乎体力也恢复了,劲头又来了。我兴致勃勃对闻捷讲说,在这次战争中,我对生活与写作种种打算和想法。这本来是他最喜欢的题目,可是他不作声,深情地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清澈的溪流,遐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抄写了普希金的几十首抒情诗。他躺下去,头枕着二块石头,高声念了起来。念了几首诗,又坐起来,用下巴指着对面的一条大沟,他告我,他听什么人说,他的未婚妻工作的机关,可能转移到这条山沟里。他说,他很想去看她,尤其是在这危险的时日……他突然想去会战乱时日的爱人,你能拦挡他吗? ……我和闻捷约好会合地点和时间,便分手了。……可是,我步行四十里,到了约定好的会合地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踪影,一直到日落西山,大风骤起,天地间全是尘土、败叶和枯草。我钻在山崖下躲风避寒,又冻又饿;而他到达会合地点时巳经是天黑地暗的午夜了。谁知他来回跑了七十里,他俩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相互招招手,他爱人的队在便万分火急地转移了!即使如此,闻捷也兴高采烈,对我讲述他俩从相识到如今的种种情景,以及对她安全的担心和悠悠情思! 深夜,我俩摸到大沟的深处?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只好肩并肩躺在小河边,紧紧抱着视若生命的步枪。不料,一倒下去便睁不开眼了。——而且一直睡到次日太阳染红了山头。浑身透湿,灰土和树叶,已将我俩理住了。可是选择这个地方睡觉,真是太美了:一条幽静的小山沟;两边有一里多路长的绝壁,中间夹着这永远鸣奏着小曲的溪水。这里阴森寒冷,不见人影,可是不怕被机轰炸,也不怕敌人袭来。更重要的是,睡眠之后又积蓄了新的力量。 这时,饿得肚内发烧,想找一点随便什么酸杏之类的野果充饥也找不到。闻捷拔了一把嫩麦苗儿,压在脸上,闻那股香味儿。麦苗的香味,仿佛更加强饥饿感似的,他无可奈何而又灰心丧气地东张西望。嗬,对面的万丈高崖上聚居着成百成千的鸽子。这必定是敌机轰炸和撤退中的人群,把这些善良的小生物赶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了。闻捷睁着挺大的眼睛,灵感一动,又有了主意:“嘿!有办法。打下几只鸽子,找把柴禾烤一烤,就是在北京、南京也算难得的好食物!” "小赵,要打鸽子就得放枪,在这后方......不过正在打仗。谁在乎枪声。干吧!" 闻捷为自己的想象所鼓舞,为自己的热情所支配,满是尘土和污垢的脸上,显示了兴奋的气色;那布有血丝的眼睛,也像往日那样有神而明亮。共同约定:两人同时放枪,这样可能打下来两三只鸽子。叭!叭!"枪声一响,山峪震动,回声久久不息。鸽予轰地,飞走了连一根鸽子毛也没打下来!我抱着枪,前仆后仰地大笑着,闻捷连手弹壳也没退,就抱着枪往河边的草地上一躺,像个大孩予似地长吁短叹,满脸沮丧神色,还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我一跃而起,把他枪膛的子弹壳退下来。铜子弹壳儿,在乱石堆里跳了几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这也惹得他心烦生气。,唉!F肚皮依然饿得贴着脊梁,反倒捅了大漏子,惹下了大褐!这确是我二人始料未及的。原来,在这深远的后方,正人心慌慌,闹不清敌人动向。枪声乍起,一下子把远近几十里范围内的所有撤退中的机关、学校和群众,全都惊动了。干部、农民、老人、小孩、骡马、毛驴,以为敌人袭来,拼命;向北方奔跑!事后我们才知道,后方指挥机关的领导同志,富于作战经验。在混乱时分,他们提着手枪,上了山头,把地图铺到地上,、仔细分析、研究;敌人袭来?如果是这样,;难道只放两枪?最多是敌人特务捣乱,故意鸣枪,制造混乱;另外一个可能是哪一位同志,不慎走火。后方指挥机关,一方面派人四出安置机关干部和学校师生以及跑乱了的群众;另方面,严令清查是抢声来自何处?一天之内,就把我和闻捷这"祸首"查出来了! 我们机关的领导同志,站在老乡的磨盘边?气得满脸涨红,愤怒地斥责:"你们是干啥子的?发给你们两杆枪,是对你们的信任噻!这一来,保不定要砍你们的脑壳!"我俩的枪被卸掉了,交给两位年轻同志。我和闻捷并肩而立。我满脸通红,羞愧而且恐怖!咦,还没有和敌人真刀真枪干一场就被枪毙,实在太窝囊!退一步说,不枪毙,把枪卸掉也就证明在这场战争中不值得信任!我心里咒骂自己。比我高一头的闻捷,脸色煞白,眼里滚着泪水。我能感觉到他的挨着我的左肩,激动得抖动着。唉,青年人有时是怎样荒唐啊! 这天,我俩吊着脸;,坐在长着青草的山坡上,望着高出,流云,不声不吭,各想各的心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望了望我,说:"今天晚上就要开大会,、处理咱们的问题。据说原来要召开全机关人员大会,严格处理,现在只是在支部会议。这么看,处理或许会轻一些。”唉,正不管是轻是重,都怪我太混!" "就算轻些,也让人永远难过!” 然后闻捷就给我出主意:"在支部会上你就说是我提出放枪打鸟;何必说两个人都……"此时此刻,闻捷一定心乱如麻!那天夜里,,在老乡的石窑洞里开的支部大会,二十几分钟便结束了。战争的阴云压在人们头上,又听说我们因为饥饿才捅出这样的漏子,大伙儿——特别是年长的领导同志,批评很严厉,但那爱护和谅解青年人的感情,不仅能感觉到,而且深为动人。我和闻捷检讨完毕,眼里滚动着泪水! 第三天,闻捷到附近农村采访备战情况,回来之后又坐在老乡的碾盘上写一二百字的文章。我却突然接到去前方的命令。夕阳西下,我和闻捷在白庙岔村下边的干河沟里散步。他手里还拿着刚写好的稿子。此时,已经是初夏,可是从长城外大沙漠里刮来的阵阵灰蒙蒙的大风,顺河槽叫着,吼着,旋转着。挺冷,我们还都披着棉衣。山坡上的麦子,长了半尺高。农民忙于备战,顾不上经营土地,所以麦田中片片黄土还看得很清楚。路边的黄蒿,依然遮掩着萋萋小草。在这里住了十几天,这些黄蒿和小草,也和我们有了感情。闻捷把他的衣服全洗过了,此刻,他衣着虽破旧,但却整洁,又显得很有精神。他说:"你到前方去,蛮好,蛮好,打仗的时候,就别跟后方桃关受罪。我写了申请,,要求去游击队或正规部队去王作。” 我兴奋地说:“我听老同志讲,打仗的时候,前方最危险也最安全”我们兴高采烈地谈战斗生活在,谈写作抱负,谈熟识同志,也谈他难得再见一面的未婚妻。忽然,闻捷左思右想好 一阵,又说:"我那延安土造羊毛毡,背上太重。这么办,我把它剪成两半:一半我铺用;另一半拿到前边那家老乡家换一斤面吃。这是给你送行。”一个小时之后,我俩坐在老乡的热坑上,半条羊毛毡换成了难得吃到的汤面条。热热火火一盆面条,我俩连吃带喝,霎时间消灭得干干净净。这在当时是一大快事。事后成了来往信中的诙谐话。全国解放后,我俩在北京谈起这些往事时,他又陷入长久的深思和激动的感情之中。我俩坐在老乡的协炕上,天上地下地聊着。通讯员气急败坏地赶来,大喊大叫:"找遍了全世界,都找不到你两个。老杜马主出发,到前线去,快走!" 我回到我住的老乡家里,连忙收拾行李,闻捷也帮助我打背包。这时,战争中分手的一位音乐家交给我保管的极珍贵的小提琴,成了我的负担。、闻捷自告奋勇:“提琴交给我;可是得讲条件:万不得已时,我得把它‘坚壁'了。”胡扯!你把它埋到地下塞在山洞,那不是完蛋么?""没有争吵的时间,交给我好了。你知道我爱文学艺术,哪能不爱提琴?" 我收拾完行李,闻捷引着我到各处去和同志们告别;有的领导同志在老乡家开会;有的同志爬在老乡的锅台上写文章;有的在连身子也直不起的小草窑里刻印蜡纸——那就是我们的要出的报纸。这一时期,有闻捷写的战争开始后的第一篇文章。它被领导向志压缩城几十个字。 我抱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告别了同志们,告别了山村白庙岔,告别了好友闻捷。谁知这一告别,才真正进入天翻地覆的战争洪流之中,直到全国解放后才看到闻捷;其他的同志,有的离开了世界,但大多数同志战斗到全国解放。 闻捷勇敢而生气勃勃地度过战争年代,他不仅迎接了全中国的解放,而且成了我们著名诗人。全国解放以后,我俩抵足而眠过,竟夜长谈过;还在新疆一道工作了一年有余。那时我写长篇小说,他写抒情诗。其时,他就住在我的对门,我看到他工作一整天,然后怎样通夜赶写《天山牧歌》和他为拟写的《复仇的火焰》等长诗作准备工作。我们曾多次谈到烈火中战争岁月,谈到沸腾的当代的生活,谈到未来的雄心壮志,他虽然举止潇洒,风姿翩翩,但是内在的劳动者的战士的气质,我能明显感觉到。可是,这样忠诚、热情而才华出众的著名诗人,正在能为中国文学增添光辉的盛年,生命的火却熄灭了。岂止是著名诗人闻捷,多少大有作为的文学家和艺术家都过早的逝去了。在十年动乱中,我们这个民族,遭受到多么大的损失啊! 如今,闻捷逝世十几年了。我们共同经历的难忘的岁月,既很遥远又在眼前。我在激动的心情中沉思----沉思故土,沉思故人,并以这篇小小的文章,献给我的第二故乡,献给闻捷好友,献给我们的青年时代。忆往昔“峥嵘岁月稠”。闻捷和战斗岁月培养的许许多多诗人,在胸怀博大的母亲——延安的怀抱中战斗成长。他们经历了战火的熏陶,走过了艰苦的生活道路。闻捷是过早的倒下了,志向远大注视未来的延安儿女及其后来者,遍布全 中国。 伟大的时代赋于人们的宝贵的精神财富,依然会千秋万代地存留人间。它会使生活日益繁荣,会使文学艺术更加美好。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四日 西安 (本文摘自杜鹏程文集第三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