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情歌（三首）鉴赏

吴奔星

第—首〈苹果树下〉歌唱了在生产劳动中产生的真挚的爱情。我们从这首诗中了解到在祖国的边疆,有多少可爱的青年男女过着内容充实的生活。他们的生产劳动的过程也就是爱情成长的过程。他们的爱情不是虚浮的,而是从灵魂深处滋长起来的。这首情歌虽只短短的五节,却表现出男女双方思想感情的变化与发展的过程。我们看到男方以播种者的姿态通过歌声在女方的心田撒下了爱情的种子。女方象土地一样的纯朴似乎并不感到种手已经下了地,但却承受者并且爱抚着种子。

"奇怪的念头姑娘不懂得,/她说:别用歌声打扰我。"这样的诗句使我们感到爱情的纯净,象纯净的蜂蜜一样。女方哪里懂得"枝头的花苞还没有开放,小伙子就盼塑它早结果"的迫切的心情呵!

正象种子下了地会发芽一样,爱情的种子到了灵魂深处也会发生作用的。尽管小伙子的"满腔的心思姑娘猜不着",——为什么苹果才结得葡萄那么大,"小伙子就唱着赶快去采摘",但是小伙子"-边劳动,-边把姑娘盯着",就不能不引起姑娘的烦恼或困惑。她说:"别象影子一样缠着找"。其实,爱情的种子已经在姑娘的潜意识里露出苗头来了。

由于季节的推移,由春天而夏天,又由夏天而秋天,熟了的苹果已经压弯了绿色的枝桠,小伙子所期待的爱情,是不是已经成熟了呢?诗人告诉我们:"姑娘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埋怨小伙F布句话怎么不说?到了这时不仅小伙子的心情是迫切的,姑娘的心情也是迫切的,只是她还不放心,小伙子并没有把那句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从姑娘的心情看,更使人感到姑娘的夭真,爱情的纯洁。其实,小伙子的歌从春天唱到夏天,从夏天唱到秋天,姑娘所盼望的那句话'早已包含在歌声中。姑娘只要仔细品味,就会意识到'何况小伙于还象影子一样缠着她昵?

象成熟了的庄稼等待农民去收获一样,成熟了的爱情开始迎接它的播种者。"姑娘沿着水渠走来了","姑娘踏着草坪过来了",这是小伙子所盼望的脚步声啊。那末,苹果树下那个小伙子就用不着再唱歌,至少可以暂时停止唱歌了吧。"说出那句真心的话吧,/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这样的结尾,象瓜熟蒂落一样,意味着这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走向新的生活。

通过如上分析,可知这首诗是运用倒叙的手法,先写结果,再追叙过程。最后--节既是开端的反复,又是诗意的深化。

诗人对爱情的描写,是按季节的推移来追叙的。他在描绘季节的推移的同时,也显示了人物的生动的形象和他们隐秘的内心世界。男女双方在爱情生活中主动与被动关系的转移,不仅表现了青年男女在爱情的面前的坦率、纯真,也反映了青年的爱情生活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干涉与牵连的新的风貌。

双关性的词语(如第二、三两节的三、四两行;第四节的第四行)的运用,是比较突出的艺术手法,表现了作者想象力的丰富与深人,对思想内容的表现和人物形象的创造,起了不小的作用。双关性的词语体现出诗是按季节的推移来表白男女双方的感情的变化和发展的。同时,诗人也借双关性词语的帮助,探索了男女双方最隐秘的感情,赋予人物以鲜明的形象。

诗的匀称的节奏与和谐的韵律也加强了诗的语言的音乐性。这首诗每一节基本上是四顿,读起来节奏匀称,韵律和谐。首尾两节的开始两行,--连两个"不要"显示那个姑娘对男方的要求已经考虑成熟,怀着一种急于要表白自己的心情走向那个小伙子,生怕小伙子因为不必要的过分的焦急而发生什么意外似的。回环反复的节奏不但响亮,而且恰当地反映了少女那种急于表白自己又急于安慰对方的心情。

二、三、四三节的末了都用了"她说",不但加强了韵律的和谐,也表述了姑娘的心情跟随着季节的推移所起的变化。诗人用这样的表达方式,赋予了少女的思想感情以更加鲜明的物质外壳,使人更清晰地看到了女方的思想活动和感情面貌。如果作者运用自己的语言来叙述,节奏方面就失之平板,同时也没有现在这样的表达来得真实、亲切。

总之,这首诗所表现的爱情是坦率的,但又是健康的；是明朗的,但又是含蓄的:是深沉的,但又是活泼的。我们祝福这一对青年男女在爱情生活上的美满,正如庆幸他们获得了解放一样。因为他们的爱情生活体现了被解放了的灵魂的特点。如果是在旧社会,他们往往是封建礼教下的牺牲品,想在生产劳动的过程中获得爱情是不可思议的。

第二首〈舞会结束以后〉表现吐鲁番少女对爱情的坚定不移的严肃的态度,很有分寸地掌握着爱情与友谊的界线,并且暗示出以劳动作为选择对象的标准。

琴师和鼓手追求叶尔地汁,-个踩得落叶沙沙响,-个碰得树枝哗哗响,有时还同时闪在姑娘背后嘀咕一阵。这些行动租行为,活泼、坦率,显示出年轻人的性格特征,他们的友情是密切的。

在舞会结束以后,女主人翁吐尔地汗对于两位青年伙伴的殷勤相送是感谢的,对于他们的艺术修养也是敬佩的。但这种感谢与敬佩却只是出于真正的友情。但两位伙伴却焦急地希望.友情升华斗爱情。

整个诗篇就交织着这两种感情一一爱情与友情。这两种感情是容易混淆的,{H又是必须区别的。当它们没有被区别以前,其中是微妙的。男方的爱情千方百计地想渗透到女方的友情中去,女方的友情却极其委婉地拒绝爱情的渗透,唯恐妨碍了、混乱了真正的友情。象这样的爱情和友情发生在三个男女青年之间,而且是正当决定青年男生一生幸福的古尔邦节舞会后的深夜,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之间在感情上的矛盾与冲突是相当激烈的。当然,琴师和鼓手之间也是有矛盾的。只是他们在嘀咕了一阵之后,似于取得了谅解,都愿意作为被叶尔地汗选择的对象,捉摸不定的只是吐尔地汗跟他们一同跳舞,一同回家所表现的好感,究竟是以谁为对象?是以"琴"为对象还是以"鼓"为对象?这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特别是当姑娘同样称赞"琴"和"鼓"时,他们笑了。但笑得很困惑,他们并不了然自己的真正爱情一开始就已跟真正的友情发生了冲突。这是他们天真的地方,也是令人可爱的地方。

至于吐尔地汗方面,当她听见落叶沙沙响、树枝哗哗响的时候,她是了解琴师和鼓手的思想活动的,她之所以不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们,当然是为了保持真正的友情,她不愿意轻率地处理爱情,也不希望因爱情的自由选择而伤害友情。古尔地汗最后的坦率"交底",既表明了她对爱情的坚定,也表明了她对友情的忠诚。这是她的聪明的地方,也是令人可爱的地方。

伊萨柯夫斯基在介绍自己写诗的经验的时候,曾经说过在他的抒情诗中总有故事和人物,这是容易吸引读者的。这首诗也有故事和人物。这首诗的二个人物形象都很鲜明生动。琴师和鼓手的形象是诗人正面地描绘出来的。在舞会结束之后,他们"忙坏"了,为的是要伴他们心爱的贴娘问家。他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个踩得落叶沙沙响,-个碰得树枝哗哗响,部想把美好的心愿暗示给姑娘。这还不够,还闪在姑娘的背后"嘀咕一阵又慌忙追上"。好一个"又慌忙追上"呵!青年人的生动的形象租渴望爱情的内心活动都通过他们自己的行动、行为,淋漓尽致地刻划出来了。这种正面的描写,非常精粹,一点也不流于琐碎。只有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把这两个渴望爱

情的青年形象浮雕出来了。这样的正丽的描写,是通过细节描写进行的。

当然,主要人物是"叶尔地汗,她既是被追求的对象,自然就处在被动的地位。正因为这样,诗人没有正面地去描绘她,但是她的形象——她的美丽和可爱,却在正面地描写琴师和鼓手的同时侧面地或者间接地表现出来了。诗人说，"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是谁，当然是吐尔地汗。他们一个踩得落叶响,-个碰得树枝响,姑娘是不能无动于衷的。她表面上"一声不响",她的心却是在怦怦地乱跳的。她那正在开展思想活动的沉思的形象是非常鲜明的。诗人又说,琴师和鼓手闪在姑娘背后,嘀咕了一阵又慌忙追上。"走在前头的姑娘又被夹在当中。姑娘看了两位青年朋友这种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的姿态，她也不能不受到激动。这样的侧面的描写,是通过烘托手法进行的，这显然继承了汉乐府〈陌上桑〉描写罗敷之美的技巧。

诗人在描写次要人物的同时,烘托了主要人物的坚定不移的爱情，显示了三位青年形影不离的形象和错综复杂的思想感情，就是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极为成功的地方。

第三首《种瓜姑娘》表现吐鲁番少女在爱情生活方面的理想和愿望，树立了以劳动为最高的择偶标准,任何年轻人要获得她的爱情必须在劳动这个豪迈的事业上有所成就。

这首诗一共六节,每两节可以划为一个部分。第一部分写种瓜姑娘的声誉和肖像。首先以比兴的手法显示种瓜姑娘的声誉,超过名扬全疆的东湖瓜。接着以明喻的手法刻划种瓜姑娘的肖像,既然她的眼珠、脸蛋、辫子都使人联想到瓜,那么,人家看到瓜也自然会想到她。瓜既然名扬全疆,种瓜姑娘名扬全疆自不待言,何况她的名字比瓜还香?象这样--个姑娘,追求的人自然是不少的。因此,第二部分写年轻人的热烈追求。首先写年轻人走过她的瓜田,吃了瓜对她表示内心的相思;其次,写年轻人走过她的身旁,用歌声向她求爱。相思是隐秘的,歌声是公开的。这样写来,对于追求爱情的年轻人就作了全面的概括,跟她名扬全疆的声誉沓完全相称。这样一个被年轻人或者秘密、或者公开迫求的名闻遐迩的姑娘,如果她自己不怀抱着一种高尚的理想,那是一朝一夕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对象的。如果是这样,那就跟她的声誉与美貌不相称,跟别人的广泛的追求也不相称。因此,第三部分就写这个姑娘对求爱的青年们的回答。首先,她以为在歌声中表现燃烧的爱情在天山南北,是很容易听到的,但是年轻人的结合,在今天的时代单凭燃烧的爱情是过于简单的,爱情应该附丽于事业上。接着,她坦白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要争取她的爱情,首先要在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上有所成就,并获得人民的表扬。否则,她只能对那些火样激情的歌唱表示感谢而已。

这首诗最大的特点是组织结构上的谨严,先写姑娘引起人们广泛的注意；次写追求者的众多;最后写姑娘对追求者的回答,提出自己的标准,表明姑娘在爱情上虽然严格要求,却也并非高不可攀,只要是认真劳动的年轻人,就有获得她的爱情的可能性。再说,开端所烘托的姑娘的声誉和结尾所提出的严格标准完全相称,如果开始不是那么强调姑娘的声誉,结尾就显得夸大、虚浮了。

其次一个特点是这首诗所表现的民谣风格。诗一开始就有一股强烈的乡土气息吸引着读者。这一风格的形成是由于作者首先运用了民歌所惯用的起兴的手法。第二节的比喻的手法也强化了这种风格。因为反复使用比兴和比喻是民歌的主要表现手法之一。

第三,在创造形象上所运用的比喻和联想的手法也是特别恰当的。好的比喻,必须(1)显示被比的人的生活环境的地方色彩,(2)符合被比的人的身分,（3)结合当前的情景,(4)足以引起想象,(5)比喻的本身非常美丽。这理用瓜子、瓜瓢、瓜蔓来比枣尔汗的眼珠、脸蛋、辫子都符合这些要求,不但使JE们看到l她的形象,而且使我们看到她的生活环境。她是特定地区的姑娘,不是随便可以移易的。第三节通过联想塑造了追求者的形象和他们的内在的感情。"瓜子吐在手心上，带回家去种在心坎上"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美丽的联想。

迄今为止，反映兄弟民族青年爱情生活的抒情诗具有如此丰富多彩的内容，如此生动活泼的形象。写得如此优美动人的，并不多见。假如用恩格斯说的以历史的美学的标准衡量，闻捷的爱情诗是最具鲜明的时代特征和高尚的审美情操的。这样的抒情名篇,不仅对广大的读者深有裨益,当代的诗人也会从中吸取有益的营养。

本文原载《中国新诗鉴赏大辞典》江苏文艺出版社1988.12

吴奔星（1913—2004），中国诗人、学者、教授，湖南安化县人；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参加湖南农民运动、“一二·九”运动；他先后在桂林师范学院、国立社会教育学院（1947—1948）、武汉大学（1951—1952）、南京师范学院（1955—1958）等任研究员、教授；1957年被划为右派，下放徐州师范学院任教，1982年获得平反，重返南京师范大学任教；吴先生是著名现代诗人，早在30年代便发表不少诗作在《现代》杂志、《菜花诗刊》、《诗志》、《新诗月刊》等诗歌杂志上，享有很高声望；他还曾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顾问、中国作协诗歌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