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的情操 美妙的歌声

——读闻捷的《苹果树下》和《爱情》

周仲器

一

在当代新诗发展史上,闻捷的爱情诗是引人注目的。一九五五年,闻捷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两组爱情诗,一组叫《吐鲁番情歌》,一组叫《果子沟山谣》〈后都收在《天山牧歌》的集子中〉。这两组情歌一发表,立即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的爱情诗之所以引起大家重视,首先是因为他的爱情诗热情地讴歌了人民在爱情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高尚情操,反映了新疆各族人民生活的历史性变迁,表现了新生活的热烈欢腾。他的情歌之所以得到大家赞扬,还因为他的情歌都有着美好的情思,优雅的调子,牧歌的色彩, 明朗的语言,和谐的韵律,呈现出滔新优美的独特风格。他的歌往往有着卓越的构思。他善于选取生活中动人的片断，写人、写事、写景,借景抒情,造成一种优美的情景交融的境界。他的歌主要表现新生活的欢愉,但决不去追求脱离实际的空中楼阁,既有时代的闪光，又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他的歌着力表现新人的思想境界, 但又总是以感情的真挚和深厚作为基础。因而他的情歌理所当然地与旧社会那种爱呀死呀的所谓情诗有着严格的区别,也和今天某些扑朔迷离，带着某种朦胧色彩的爱情诗有很大差异。爱情是人们生活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闻捷大胆地出色地表现了它。但他所讴歌的乃是健康的，

高尚的爱情,是引人向上,使人精神振奋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描写, 当然会产生一种积极的社会效果，同时,也必然给人以美的陶冶。

闻捷的爱情诗之所以获得成功,有着多方面的因素，其中有两点值得我们特别重视。第一,闻捷在跨入诗坛之前，在各个方面就已作了充分的准备。李季在《清凉山的怀念》一文中指出："闻捷在他开始从事写作、开始踏上文学岗位之前,就是一个不论在思想、生活和艺术上, 都有了长时期地、充分地准备的作者。记取这一点，对于我们许多业余青年文学作者,是有特殊意义的。"有些年轻的爱好文学创作的同志，还以为写作品不必苦练基本功,不必打扎实深厚的生活基础,不必有正确的思想指导,特别是写爱情诗,只要自己在这方面有些感受就行了,这样的看法,委实是一种极大的误解。为了深刻地反映我们的时代,我们亟需要有正确的思想指导,亟需要有深厚的生活基础,亟需要有精湛的艺术修养。否则,好的诗〈包括爱情诗〉是不会产生的。第二,诗歌的主要特征是抒发感情,诗人必须是一个热情洋溢的歌者。闻捷之所以能写出动人的爱情乐章,是和他感情的纯真和丰富分不开的。他是一个多情的战士,他把对诗中人物的爱和对亲人的爱,对新生活的爱,对祖国的爱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的女儿们说过："爸爸曾经在一个大学里所作报告中坦率地承认,他的《天山牧歌》里也凝聚着他对远隔千里的妻子和女儿的爱。爸爸说的是真活,直到今天,我们翻阅这本诗集的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集子里的每一首诗都是写给祖国、人民的,也是写给妈妈、写给我们的。"《怀念我们的好爸爸——闻捷》,《甘肃文艺》1979年5月号)由此可见,只有有了植根于人民生活土壤的丰富而深厚的感情,才会找到诗情喷涌的源泉。感情深厚正是闻捷的情歌能够动人心弦的重要原因。有些诗歌作者好像一味在追求洁的哲理性,反而忽略了诗的这个最本质特点,这是应该引起注意的。

二

新的时代必然带来新的恋爱观和新的爱情生活。解放后的新疆各族人民,和全国其他地区的兄弟民族一道,跨上了新生活的征途,走进了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岁月。这时,爱情生活的一个重要标志是,爱情已和人们辛勤劳动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苹果树下》这首情歌展现的便是男女青年在劳动中自然建立起来的爱情生活的画图。诗人以其出色的艺术才能,摄取了几个富于生活情趣的画面,表现了一对青年男女爱情产生、发展以至成熟的过程,写得很有诗情画意。闻捷爱情诗写作的特点之一,便是他总是喜欢通过画面,人物,事件来表现自己对爱的美学见解,抒发自己对健康、纯洁的爱情赞颂的深情。他很少在诗中直接表露对爱情的看法,或者企图在情歌中要去引起人们带有哲理的思索。因比,他的情歌的艺术构思往往发源于形象画面的描绘,着重地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例如在这首爱情诗中,作为重点的是三个画面的刻划。春天,在苹果园里,姑娘正在劳作,小伙子却用歌声,表示了自己对姑娘的爱慕和急切追求,"枝头的花苞还没有开放,小伙子就盼望它早结果。"这时爱还是单方面的,所以姑娘说："别用歌声打扰我。"我们在生活中大量见到的恋爱,就是从单方面有意追求开始的。"别用歌声打扰我".极布分寸地写出：一方而姑娘的爱情尚未萌发,她还不能懂得小伙子"奇怪的念头"；一方面,姑娘实际上并不讨厌耳旁飘来的歌声,这又是爱情孕育的一定基础。到了夏天,小伙子的感情象炎阳般炽热,对姑娘的追求更加强烈,他"一边劳动,一边把姑娘盯着","果子才结得那么大,小伙子就唱着赶快去采摘"。这时,姑娘的感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在共同的劳动中,爱情实际上已经开始发展。过去,姑娘是"不懂得",现在姑娘对小伙子的"满腔心思"是"猜不着",她说:"别象影子一样缠住我。"这别缠住我,已经是半嗔半喜,只不过是爱情象果子那样还没有成热罢了。到了金色的秋天,"淡红的果子压弯绿校,"已经长出了一树好苹果,爱情也发展到成熟的季节了。这时候呀,姑娘的心境一反常态,爱的冲动已经使她"整夜整夜'难以入睡,姑娘反过来怪起了小伙子,她说："有句话你怎么不说?"诗人用含蓄的富有诗昧的笔触写出了这一切,既使我们仿佛见到了姑娘腼腆的神态,又使我们感觉到姑娘心灵波涛的激荡。

但诗人的构思到这里并没有止步,也就是说,通过生动的画面表现了爱情的极其自然的孕育过程,诗人感觉到还不够。于是他匠心独运,安排了诗的首尾两节,这两节是诗人直接的抒情和歌唱,笔端则带着关切和祝福的感情。你看,他仿佛是在提醒这个小伙子,"你不要、不要再唱歌"了,你看姑娘沿着水渠,踏着草坪过来了,她的心已经跳得失去节拍。最后,诗人简直是在催促他： "说出那句真心的话吧！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从而把自己的由衷的祝福表现得相当强烈。再从布局上说,如果仅有中间三节的三个画丽的描写,缺乏前呼后应式的重奏复唱,那么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完整与和谐。

这首诗在表现手法和语言形式上也是别具一格的。以苹果的成长过程,来写爱情的成长过程,不仅具有一种比拟和象征的意味,使诗篇显得含蓄而有余味,而且由于苹果的媒介,爱情和劳动巧妙地扭结在一起,劳动生活的背景描写,使爱情的描写有所附丽,焕发出更多的时代光彩。在语言上,它朴实而含蓄,优美又清新。我们无法摘出一字一句说它特别漂亮,但通篇却如白玉般明亮,无有瑕疵,不能不使人惊叹。特别是在形式的创造上，这首诗更是别有洞天。闻捷的情歌中,很少用六行一节的章法,不过偶而为之,但一出手就写得很成熟。这首诗的韵律比他四句一节的许多诗都更美。例如诗的最后一节：

……苹果树下那个小伙子,

你不要、不要再唱歌,

姑娘踏着草坪过来了,

她的笑容里藏着什么? ……

说出那句真心的话吧,

种下的爱情己该收获。

这里包含的是一种十分和谐的音节,十分自然的节奏。我们无法用读旧体律绝和一般民歌时一板一眼的读法去念它,也不能用读一般半自由体诗时分顿的方式来读它。相反,只要你按照口语很自然地去朗诵它,你就不能不感觉到诗的节奏分明的律动,不能不感觉到音韵的铿锵,以至笔调的细致,感情的淳厚和委婉。这说明,无论采用什么形式,只要你能使形式和内容完美地统一起来,你就会成为艺术上的能工巧匠。当然,这种成功决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取得的,它要求花费精心推敲的工夫。如这一节诗的第二句"你不要、不要再唱歌",假如少掉一个"不要"，那就可能毁掉这一节诗,非但诗的节奏会陷于板滞,就是感情也会变委婉为粗鲁。说到底,如果真的那样一来,也就失去了闻捷诗歌鲜明的艺术个性。

三

情意可以是蕴藉的,也可以是坦露的。爱情应该是诚挚的,热烈的,但更应该是健康的,高尚的。闻捷在他的情歌中,总是着力歌颂爱情的纯洁和坚贞。只有这种坚贞不渝的爱情才是最美的,最崇高的。-一这就是闻捷的爱情观,也是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的爱情观。我们在《爱情》一诗中看到的一对青年,便都有着晶莹的思想、崇高的情感。这也就是这首诗能使我们受到很大感动的主要原因。这首情歌完全是通过一位姑娘的内心世界的自我披露来表述的。她最心爱的

人,原是一个有名的射手,在追剿乌斯满叛匪的战斗中,不幸失去了一只左手。回来后,他做了护路队长,但却一直不到姑娘家作客。姑娘就想："难道我所等待的人,他的心变了颜色?"于是：

清晨,我挤一碗鲜羊奶,

轻轻地放上他的窗台,

但愿他记起我的爱情,

和碗里的奶子一样洁白。

深夜,我倚着帐篷的门,

紧紧地盯着他的窗棂；

但愿他对着不眠的灯,

想到我这颗失眠的心。

诗篇竭力点染爱情的高洁,捧献给读者的是一颗纯洁的少女的心。她还像以往那样深情地爱着这位失去左手的青年。尽管她也感到对方似乎有些异样,"他对待别人非常亲热,唯独回避我的眼睛",但她还不能了解此中的奥妙因而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只好"托妹妹捎去一个口信,要他打开那心的帐篷"。诗篇在重点表现姑娘拳拳的恋情的同时,;还表现了战斗英雄崇高的品德。他宁可蒙受痛苦的煎熬,也要珍惜自己心爱的人的青春。他请求姑娘把他忘记,祝福她爱一个健

全的人。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它充分地说明着,经过新时代的熏陶,经过战斗的洗礼,我们的青年一代已经迅速成长,当我们的姑娘洞穿了小伙子心灵的秘密以后,她还能说些什么?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拥抱着他一吻再吻,.

哪怕他失去了两只手,

我也要为他献出终生。

诗篇的最后几笔,圆满地完成了艺术形象的塑造,把诗人自己的美学观点表现的十分透彻。在我们的时代,美与崇高可以也应该是一致的。我们在这场恋爱中,既看到了心灵的美,也看到了品德的崇高。真正的爱情是什么?许多青年常常这样问。那么,诗篇已经作出了生动的回答：这就是。尽管爱情的歌曲是不容易谱好的,因为它的前面常常会有云雾飘荡；尽管爱情会有多种多样不同的表现形式,因为生活原是千变万化的,但只要有了这样的思想,风格,情操,那就是崇高和美丽的。毫无疑问,这种爱情,将会给投入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人们以鼓舞力量。

这首情歌的最大特点自然是情深意长,但闻捷诗中的真意深情则总是通过生动的艺术形象来表现的。诗人的高妙之处在于,他往往能探索到人物心灵的深处,并引人入胜地表现出感情的微妙变化。如果说生活是这样的简单：青年射手回来后,很快和姑娘结合了,而谁也没有过情绪的波澜,那末,这至少是不能令人信服的。男方失去了左手.女方表示不满,一场婚姻从此吹了,这可能是一种。男方归来,坚决地向女方求婚，女方也勉强答应了，结婚以后逐步发展成为爱情的悲剧,这可能又是一种。凡此种种都应该是真实的。而诗人闻捷要表现要赞美的却是那种生活中可以说并不很多的但却是最崇高的爱。生活是那样的严峻：男方失去了左手,变成了残废。又因为他非常爱这个姑娘,因此他桥外珍惜她的青春,而时时回避着她,这就很自然地引起了依然保持着受恋的姑娘的疑惑,从而造成了一场微妙的纠葛。由此引起的姑娘的种种猜测,是自然的,但又纯属误会,因此也就带来了双方共有的失恋的痛苦。及至真相大白,两颗纯洁的高

尚的心才永远结合在一起。

这首诗采用了四行一节的章法。这种形式在闻捷的诗中被普遍地采用。实践证明,他运用这种所谓半自由体的形式最为得心应手。闻捷在一次座谈会上说过,写四行一节的诗,在语言的驱遣上,他不感到困难。诗人曾用心锤炼字和句,但更注意整体的和谐与完整。因此,他的四行一节的诗便具有了这样的特点：一句一句看,似乎不足为奇,但合在一起看,却显得较为紧凑,较为精炼,较为和谐,较有诗味。例如《爱情》中的这样一节：

他请求我把他忘记,

祝福我爱一个健全的人,

然而命运早已这样决定,

爱情已在我心中生根·.....

这一节,如果分拆开来一句一句看,可以了被视作口语化的散文,但四行一旦结合在一起,整齐了节奏,协调了前律,便变成翩翩然有生气,铿锵动人的诗篇了。

以上这一切都说明,闻捷的确是一个抒情的能手。

原载《新诗赏析》，周仲器编著，镇江师专中文科1981.8

周仲器，《江苏大学学报（社科版）》副主编，《现代格律诗坛》主编。著有诗评集多种。